“这……这怎么好意思叨扰太妃……”林微适时地表现出惶恐与推辞。
“跟本宫还客气什么?”陈太妃佯装不悦,亲自拿起白玉小碗,盛了半碗,递到林微面前,“快,趁热用了,暖暖身子,定定神。”
那双手,保养得宜,指尖涂着淡粉的丹蔻,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笑容依旧慈和,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林微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她的表情管理完美无瑕。她脸上泛起红晕,是那种被长辈厚爱而羞涩又欣喜的红晕。
“那……玉镜就谢过太妃娘娘赏赐了。”她双手接过那白玉碗,指尖与陈太妃的指尖有刹那的接触,冰冷。
她低头,看着碗中晶莹剔透的羹汤,药香混合着燕窝的甜香钻入鼻尖。在外人看来,长公主只是少女娇羞,且在仔细观赏这御赐之物。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用【朱阙镜心】做最后一次确认,并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试图分析这毒素的成分——一种极其阴寒、会缓慢侵蚀心脉,造成心悸衰竭假象的剧毒。发作不会太快,约莫在一两个时辰后,足以让她安然离开皇宫,届时暴毙,谁也怀疑不到深宫之中一次短暂的偶遇和一碗燕窝上。
好算计!
不再犹豫。
在林微低头准备饮用的瞬间,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那是出发前,她与柳拂衣、墨渊约定的暗号。
**“我需要你们帮我演一场戏,一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
**“殿下,此计太过行险!”卫琳琅首先反对,眉头紧锁。**
**“正因为行险,对方才会相信。”林微目光沉静,“阿拂,我需要一种能模拟出心脉受损、气息奄奄之象,但绝不会真正伤及性命的药。你可能配制?”**
**柳拂衣沉吟片刻,郑重点头:“可。但殿下需受些苦楚,药效发作时,五脏如冰针穿刺,极为难熬。”**
**“无妨。”林微转向一直沉默如同影子的墨渊,“阿渊,届时你需隐在暗处,盯死所有与陈太妃接触之人,尤其是……我‘病发’之后。”**
**“是。”墨渊的回答简短有力。**
袖中的手指一动,远在宫外朱阙台的柳拂衣,腰间一枚不起眼的玉符微微发热,这是他特制的感应装置。他立刻起身,从药柜最深处取出一个墨玉小瓶,将其中的无色无味液体倒入早已备好的、与那毒药性质相克并能将其大部分毒性转化为模拟病症的“伪毒”溶液中。而隐匿在皇宫某处阴影里的墨渊,如同最耐心的猎豹,将气息收敛到极致,目光锁定了御花园的方向。
这一切发生在宫墙内外,无声无息。
林微抬起头,对陈太妃展露一个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些许依赖的甜美笑容,然后,端起那白玉碗,以一种符合她“草包公主”人设的、略显急切的姿态,将碗中的燕窝羹小口小口地饮尽。
羹汤温热,口感滑腻,带着药材的清苦回甘。
她喝得很慢,也很干净。
放下碗时,她甚至还用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对着陈太妃甜甜一笑:“真好喝,谢太妃娘娘。”
陈太妃眼底深处那一丝紧绷的神经,在她喝完最后一口时,终于彻底放松下来。那“猩红杀意”也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被“温和的浅黄”覆盖,甚至多了一丝“计划得逞的得意浅绿”。
“喜欢就好,以后常来,本宫这儿还有好些滋补的好东西。”陈太妃的笑容更加真心实意了几分。
又闲话了几句家常,林微估摸着时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疲态和不适,她轻轻揉了揉额角:“娘娘,玉镜可能真是累了,头有些发晕,想先告退了。”
陈太妃从善如流,关切道:“快回去歇着吧,定是累着了。要好生休息,莫要再劳神。”
“谢娘娘体恤。”林微起身,行礼告退。转身的刹那,她脸上所有娇憨、疲惫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和决然。
她扶着锦书的手,脚步看似如常地向着宫外走去,只有她自己知道,体内两股药力正在激烈交锋。一股阴寒歹毒,试图侵蚀她的心脉;另一股则如影随形,将其包裹、转化,模拟出更逼真的衰竭之象,同时护住她的心脉本源。
冰针穿刺般的痛楚开始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五脏六腑仿佛被冻结、又被细密的针反复扎刺。她的脸色逐渐失去血色,指尖冰凉,呼吸也刻意调整得有些紊乱、急促。
“殿下,您怎么了?”锦书感受到她手心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无妨……只是突然有些头晕……恶心……”林微的声音变得气若游丝,身体晃了晃,似乎随时都会软倒。
就在转过一个宫道拐角时,前方,一个清冷孤绝的身影映入眼帘。
月白色的常服在微风中拂动,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轮廓。谢玄。他正负手而立,似乎是在观赏道旁一株姿态奇崛的古松,又仿佛只是恰好途经此地。
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体内不适翻涌,她此刻最不愿面对的,便是这片她倾注十年热情却始终无法照亮、无法理解的“混沌”。
她垂下眼睫,打算如同未曾看见般,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已是她此刻能做到的极限。
然而,就在两人身影即将交错的那一瞬。
他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株古松上,仿佛她只是空气。可一道低沉到几乎被风吹散,却又清晰无比地钻进她耳膜的声音,响起了:
“小心御膳。”
四个字。
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林微的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她甚至能感觉到锦书扶着自己的手也瞬间收紧。
他知道了?!
他怎么会知道?!
那盅燕窝!陈太妃!那隐藏极深的杀机!他……他竟然知道?!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几乎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镇定。她猛地抬眼,看向他。
谢玄却已迈开了步子,依旧是那副疏离淡漠的模样,与她擦肩而过,衣袂飘拂间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他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的眼神,没有任何解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四个字,只是她痛极产生的幻觉。
可他周身那片永恒的、隔绝一切的“混沌”,在此刻林微因震惊而格外敏锐的【朱阙镜心】感知中,竟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就像平静无波的深潭,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涟漪。
那不是错觉!
他为什么要提醒她?
他不是一直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吗?他不是认为她的痴缠是徒惹麻烦吗?为何在她身陷致命危机时,会出言警示?这与他平日表现出来的冷漠截然不同!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心中翻滚、炸裂。那碗燕窝带来的生理性不适,此刻竟被这巨大的心理冲击暂时压了下去。
“殿下?”锦书担忧地低唤了一声,将她从剧烈的心理动荡中拉回现实。
林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停下,不能露出任何异样。这里还是皇宫,无数双眼睛可能正盯着她这个刚刚“病发”的长公主。
她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脚步比之前更加坚定,背脊挺得更加笔直。
这意外的援手(或许还算不上援手,只是一句提示),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因他而起的十年迷障,也让她在孤立无援的宫廷斗争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掐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清醒。
无论谢玄是出于何种目的,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安全回到朱阙台,化解体内的“毒”,然后,顺着陈太妃这根藤,揪出后面的黑手!
她加快了脚步,将那个清冷的背影和那句冰冷的提醒,一同深深埋入心底。此刻,它们与腹中的隐痛一样,都成了推动她必须前行的力量。
“快!快传步辇!送殿下回府!”锦书急忙对身后的宫女太监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皇宫。
“长公主在御花园与陈太妃叙话后,突发急症,呕逆不止,几乎昏厥!”
皇帝的探子、太后的眼线、各宫嫔妃的耳目,都将这个消息迅速传递回去。皇宫的表面平静被瞬间打破。
林微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步辇,锦书紧紧跟随,不断用帕子擦拭她额头上渗出的、因极致痛苦而冒出的冷汗。这景象看在旁人眼里,更是病势沉重的铁证。
步辇刚出宫门,早已接到柳拂衣消息、候在宫外的朱阙台亲卫立刻上前接手,将林微迅速转移至马车。车门关上的瞬间,林微强撑着的虚弱姿态略微一松,但身体的痛苦却是实打实的。她蜷缩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里,牙关紧咬,忍受着那阵阵袭来的、几乎要撕裂意识的剧痛。
“殿下,再忍耐片刻,很快就到府了。”锦书握着她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林微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示意自己清醒。
马车在朱雀大街上疾驰,直奔朱阙台。而暗处,墨渊的身影如同鬼魅,远远缀在从陈太妃宫中悄然溜出的一个小太监身后。
回到朱阙台,林微立刻被送入早已准备好的密室。柳拂衣早已严阵以待,银针、药炉、各色瓷瓶摆放整齐。
“殿下,药力正在转化,接下来一个时辰会是最难熬的阶段,臣会以金针助您疏导,请务必保持清醒!”柳拂衣神色凝重,下手如飞,一根根细长的银针精准刺入林微的穴道。
更猛烈的痛苦席卷而来,林微只觉得浑身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被火炙,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挣扎。她死死咬住唇,不肯发出一声呻吟,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陈太妃那慈祥笑容下的“猩红杀意”,以此作为支撑自己保持清醒的恨意与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