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黄昏，凯瑟琳再次走进了亚瑟·韦斯特的房间。这一次，她带来了一台经过特殊改装、能够同步监测多种生理指标和微弱意识波动的心灵感应记录仪。夕阳的余晖透过加固玻璃，将房间染成一片暖金色，却无法驱散弥漫在亚瑟周身那股来自时空彼岸的寒意。
他比上次更加清醒，或者说，是那种“理性”人格更稳固地掌控了主导。他坐在老位置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凯瑟琳布置设备，仿佛一个等待实验开始的资深研究员。
“开始记录吧，莱特博士。”亚瑟（理性）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解剖悲剧般的冷静，“今天我们谈谈‘奥比斯法典’……那件用来擦除我们记忆的‘橡皮擦’。”
凯瑟琳启动设备，柔和的指示灯亮起：“我们一直以为，它只是删除了特定的记忆数据。”
“删除？不，那太低级，也容易留下恢复的痕迹。”亚瑟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奥比斯’运作的方式，更精巧，也更恶毒。它不删除记忆，它……改写故事的语境和情感锚点。”
他微微前倾，眼神锐利：“想象一下，詹金斯他们驾驶空天飞机撞向星门的壮烈场景。‘奥比斯’没有抹去这个画面，它只是悄无声息地，将你感知这个画面时的崇敬、悲壮、以及誓死抵抗的决心，偷偷替换成了……一种模糊的、对‘千禧年技术故障导致航天悲剧’的遗憾和疏离感。它将英雄的牺牲，降格成了事故的统计数字。”
凯瑟琳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亚瑟（理性）继续用他那剖析般的语气说道：“这就是曼德拉效应的部分真相——不是所有人的记忆都被统一修改了，而是记忆背后的情感权重和意义联结被系统地干扰和弱化了。我们记得‘好像’有这件事，但驱动我们为之愤怒、为之警惕、为之采取行动的那根‘心弦’，被悄无声息地掐断了。它让集体记忆变成了一本字迹模糊、情感苍白的旧报纸，无法再形成强大的、具有行动导向的共识力量。”
就在这时，他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
亚瑟（感性\/愤怒，声音开始渗透进来，带着哽咽）：“他们不仅偷走了我们的记忆……他们偷走了我们的感受能力！你能明白吗？看着战友在自己面前融化，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本该是刻骨铭心、驱动我们复仇的火焰！但‘奥比斯’把它变成了一种……轻飘飘的、属于别人的‘悲伤故事’！他们让我们变得……麻木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扶手。
亚瑟（理性，挣扎着维持控制）：“从战略角度看，这是极高明的一招。一个情感健全、记忆鲜活的文明，拥有强大的凝聚力和应变力。而一个情感钝化、记忆被阉割的文明，则更容易被引导、被分化、被……圈养。”
凯瑟琳立刻抓住了关键：“圈养？你是说，真理会……”
亚瑟（三重声音开始出现交织，语速加快）：
理性：“真理会很清楚，‘奥比斯’的副作用是制造广泛的情感冷漠和意义危机。他们不需要所有人变成疯子，只需要大部分人变成……更容易满足于肤浅刺激、更不愿意深入思考复杂真相的消费者。”
感性\/愤怒（几乎是低吼）：“‘奶头乐’！那些无穷无尽的娱乐节目、碎片化的信息洪流、精心设计的消费主义陷阱！都是真理会及其幕后‘观察者’乐于见到的，甚至是暗中推动的！一个沉迷于短视频和虚拟社交的世界，哪还有精力和心气去抬头仰望星空，去警惕维度之外的危险？！”
混乱（声音飘忽，如同预言）：“…快乐的牲畜…不会反抗屠夫…他们在用糖和塑料…建造精神的隔离区…恐惧…在娱乐中稀释…力量…在舒适中流失…”
亚瑟（理性，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真理会的终极目标，或许从来不是用舰队征服我们。他们是在进行一场宏大的文明改造实验。一边，他们自己走向拥抱黑暗、剔除情感的极端，试图成为‘合格品’；另一边，他们通过‘奥比斯’的遗留影响和后续的社会操控，引导主宇宙人类走向另一个极端——沉溺于被精心设计的、无害化的低层次欲望之中，变得温顺、麻木、失去锋芒和深度，最终……在‘筛选’到来时，因‘缺乏足够意识强度’而被轻易判定为‘不合格’，无声无息地清理掉。”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记录仪上的波纹剧烈地跳动着，反映出亚瑟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情绪，也映照出凯瑟琳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这个真相，比单纯的军事入侵更加骇人听闻。敌人不仅在外部虎视眈眈，更已将毒素注入了文明的精神内核。
良久，亚瑟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瘫靠在椅背上，眼神疲惫地看向凯瑟琳，那眼神中，理性、痛苦和混沌罕见地融合成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
“莱特博士，”他的声音沙哑而微弱，“他们夺走了我们的过去，正在毒害我们的现在，还想扼杀我们的未来。我……我们（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这破碎的存在，或许是少数还能记得‘疼痛’滋味，还能因真相而愤怒的……异常样本。”
凯瑟琳看着他，这个被困在自己心灵废墟中的老人，不再是单纯的病人或情报源，而是一座悲壮的、用自身痛苦点亮警示信号的灯塔。
她关闭了记录仪，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非常郑重地，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封装精美的电子信函，上面印着跨宇宙联合指挥部（UcJc）的徽章。
“亚瑟·韦斯特先生，”凯瑟琳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尊重，“我，凯瑟琳·莱特，代表跨宇宙联合指挥部，正式邀请您，以‘特殊意识状态顾问’的身份，加入我们。”
她将信函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我们需要的，不是又一个完美的士兵或科学家。我们需要的，是像您一样，即使灵魂破碎，也依然能感受到真实疼痛的人。我们需要您的愤怒，来点燃我们可能已经麻木的斗志；需要您的理性，来解析敌人最阴险的陷阱；甚至需要您的混沌，去触碰那些我们线性思维无法理解的领域。”
“加入我们，亚瑟。不是为了被治愈，而是为了……将您的痛苦，转化为文明的疫苗。帮助我们，一起找回那片被偷走的星空，以及我们生而为人，最不该失去的——感受真实、铭记历史、并为之愤怒和抗争的能力。”
亚瑟·韦斯特怔怔地看着那封邀请函，UcJc的徽章在夕阳下泛着冷峻而充满力量的光芒。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表面。一滴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重重枷锁，从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
这滴泪，沉重得，仿佛承载着整个被遗忘时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