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的元旦,是在一种粘稠而压抑的沉默中度过的。没有盛大的庆祝,没有对未来一年的期许与规划,甚至连一句像样的“新年快乐”都显得干巴巴的,缺乏水分和温度。他们只是按部就班地,回了赵成父母家,吃了一顿例行公事般的团圆饭。
饭桌上,赵成的父母依旧热情洋溢。赵母不停地给林微夹菜,红烧排骨、油焖大虾,堆满了她的碗,嘴里念叨着:“小微,多吃点,你看你最近又瘦了,工作别太辛苦。”赵父则和赵成聊着时政新闻,偶尔将话题引向“早点要孩子”的永恒主题上。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电视里播放着喧闹的跨年晚会,一切看起来都应该是温暖而圆满的。
林微坐在那里,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公婆的关怀,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却感觉味同嚼蜡。她看着身旁的赵成,他正口若悬河地向父母描述着一个前景光明的“新项目”,语气笃定,眼神里闪烁着熟悉的、带着虚浮光晕的亢奋。那些话语,那些描绘,林微已经听过太多太多次,多到几乎能背出来。它们曾经是她心中的希望之火,如今却像隔着磨砂玻璃看到的烛光,模糊,摇曳,再也暖不透她的心。
她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钱包夹层里,那张被揉皱又抚平过多次的酒吧小票。那小小的纸片,像一枚深深扎入她婚姻肌体的毒刺,无声地释放着猜疑与失望的毒素,侵蚀着她对身边这个男人的最后一点信任基础。
从公婆家出来,已是深夜。北方的冬夜,干冷刺骨,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漆黑的空气里。街道上节日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霓虹灯兀自闪烁着,勾勒出城市冰冷而华丽的轮廓。车内,暖气嗡嗡作响,电台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试图营造一丝温馨,却反而衬托出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微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旁观者。车内这方狭小的空间,曾经是他们无话不谈的甜蜜堡垒,如今却像一座移动的囚笼,充满了未说出口的质问和无法消弭的隔阂。
“赵成,”她终于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
赵成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前方的路况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谈什么?这不刚过完年嘛,挺好的啊。爸妈今天多高兴。”
“不好。”林微缓缓转过头,看向他被仪表盘灯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侧脸,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重复,“我觉得很不好。我们之间,有问题。很多,很严重的问题。”
“又来了。”赵成的眉头迅速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语气里带上了惯有的、被打扰后的不耐烦,“小微,我知道,最近我是忙了点,陪你的时间少了。可这不都是为了以后吗?等这个项目稳定下来,资金回笼了,我保证,一定多抽时间陪你,咱们出去旅游,你想去哪儿都行,好不好?”
又是这样。用一张空头支票,一个描绘得天花乱坠却遥不可及的“未来”,来搪塞和掩盖当下千疮百孔的“现在”。林微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她意识到,当一个人铁了心要闭上眼睛时,你即使把真相捧到他面前,他也只会嫌那光芒刺眼。
“不是时间的问题,也不是旅游的问题。”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胸腔里那股酸涩的暖流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让她的眼眶微微发热,“是信任,赵成。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信任了。我看不到你的真心,也听不到你的真话。”
“信任?”这个词像是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赵成勉强维持的平静外壳,他的音调骤然拔高,带着被冒犯般的激动,“我每天起早贪黑,在外面喝酒应酬,陪笑脸说好话,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吗?这还不够真心?你还要我怎么信任?是不是要我每天跟你汇报我每分钟在哪里,跟谁在一起,说了什么话,你才满意?林微,你这样累不累?”
看,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轻而易举地将问题的核心扭曲,将她的痛苦与不安,归结为她的“不信任”和“无理取闹”,将他自己塑造成一个为家庭牺牲奉献却得不到理解的悲情角色。林微张了张嘴,所有准备好的、想要冷静沟通的话语,都被他这一连串的反问堵死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她重新将头转向窗外,闭上眼睛,任由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像潮水般慢慢浸透四肢百骸。
沟通的桥梁,在她这一端尚未开始修建时,就已经在他那一端被彻底炸毁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无法逾越的断壁残垣。
这次失败的沟通,像一声沉闷的丧钟,为他们的关系敲响。回到家,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更加具体化了。两人各据一方,他抱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不知是在处理“公务”还是沉溺于虚拟世界的喧嚣;她则拿起一本书,目光停留在同一页上,许久都未曾翻动。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凛冽的痛感。
就在这种僵持与冰冷中,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不可抗拒的阴影,悄然笼罩了整个中国,乃至全世界——新冠病毒疫情爆发了。
起初,只是新闻里零星的报道,带着些许遥远的猎奇色彩。但很快,确诊数字呈指数级增长,武汉封城,口罩、消毒液一夜之间成为最紧俏的物资,恐慌像无形的瘟疫,随着春运的人流,迅速蔓延至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所居住的城市,也迅速进入了严阵以待的状态。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进出需要测量体温和出示通行证;公司开始推行居家办公;街道上空旷无人,偶尔有戴着红袖章的志愿者和巡逻的保安走过,提醒着人们保持距离。往日喧嚣的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这种外部的巨变,意外地为他们岌岌可危的婚姻,提供了一个暂时的、扭曲的缓冲带。被迫困在几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往日因距离而产生的冷漠和逃避,失去了存在的物理基础。他们不得不面对面,日复一日。
最初的几天,甚至有一种诡异的、回光返照般的“和谐”。一起研究如何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可口的饭菜,一起关注疫情的最新动态,讨论着哪里可以买到口罩和酒精。外部世界的巨大不确定性,似乎暂时掩盖了他们内部的分崩离析。赵成甚至难得地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家务,比如下楼取团购的蔬菜包,或者在她做饭时帮忙打下手。
但,假象终究是假象。当最初的应激状态过去,当困守家中的日子变得漫长而重复,那些根深蒂固的矛盾,在密闭的空间里,以更加尖锐和集中的方式爆发出来。
赵成的情绪,变得极其不稳定。他无法适应这种完全居家的状态,焦躁得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频繁地打电话、开视频会议,声音很大,语气时而激昂,时而沮丧。挂断电话后,往往会长时间地陷入沉默,或者无意识地刷着手机,对林微的话充耳不闻。
林微则努力维持着生活的秩序。她制定了详细的居家作息表,按时起床、工作、做饭、打扫卫生,试图在这种失控的大环境下,抓住一点点可控的确定性。她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研究各种食谱,试图用食物的温暖来驱散内心的寒意。但她的这些努力,在赵成看来,似乎是一种无声的指责。
“你能不能别老是走来走去?我看着烦!”当他因为一个项目受阻而焦头烂额时,会突然对正在拖地的林微发脾气。
“整天就知道弄这些没用的,家里是宾馆吗?搞那么干净给谁看?”当他看到林微精心摆盘的晚餐时,会嗤之以鼻。
林微起初还会尝试解释,或者忍耐。但次数多了,她发现自己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默默地做完自己的事,然后退回到书房那个临时的办公角落,用工作和书本为自己构筑一个脆弱的屏障。
经济的压力,在疫情期间变得更加凸显。赵成的业务几乎完全停滞,没有任何收入来源。林微虽然居家办公,工资照发,但那份固定的薪水,要支撑两人的全部生活开销、房租以及赵成之前留下的一些债务的最低还款,显得捉襟见肘。她不得不更加精打细算,每一笔钱都要反复掂量。
而赵成,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这种窘迫。他依旧沉浸在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项目”里,电话里谈论的动辄是几十上百万的生意,仿佛疫情只是他成功路上的一个小小插曲。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林微感到一种荒谬的可悲。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三月的一个深夜。
林微被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通话声惊醒。声音来自阳台。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凌晨两点半。她轻轻起身,赤着脚,走到客厅与阳台连接的玻璃门边。
赵成背对着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寒冷的阳台上,对着手机低声下气地哀求:“……王总,再宽限几天,就几天!等这波疫情过去,款子一到,我立刻连本带利还给您!……我知道,我知道利息高,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求您了,别告诉我家里人,也别告诉我老婆……”
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吹得林微浑身冰冷,牙齿都在打颤。她听不清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赵成那卑微的、近乎绝望的语气,和他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高利贷、隐瞒、欺骗——像一把把冰冷的利刃,瞬间将她最后的一丝侥幸和期待,切割得支离破碎。
原来,他不止是撒谎,不止是逃避责任。他在外面,欠下了她不知道的、可能永远也填不满的债务。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早已是一个被掏空的、千疮百孔的躯壳。而她,竟然还一直傻傻地站在原地,期待着某一天,他能变回从前那个,至少愿意为她倾其所有买一条项链的男人。
她没有惊动他,默默地退回卧室,重新躺回床上。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轮廓,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但奇怪的是,除了最初那阵锥心的刺痛,她并没有感觉到更多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一种终于看清真相后的,带着血腥气的清醒。
第二天,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照常起床,做早餐,工作。只是,她不再试图跟赵成沟通,不再关心他的情绪,不再过问他的“项目”。她开始默默地,为自己寻找后路。
她更加努力地工作,主动承担了更多有挑战性的任务,只为了能有更好的绩效,或许还能争取到加薪的机会。她开始悄悄浏览招聘网站,更新自己的简历,虽然知道在疫情期间换工作很难,但她必须做好准备。她重新拿出那个记账本,开始更加严格地规划每一分钱,并尝试着,从本就紧张的生活费里,一点点地,艰难地,抠出一些钱,存到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银行卡里。数额很小,可能只是几十块,一百块,但那是她为自己积攒的,未来的盘缠和底气。
这个过程是缓慢的,甚至是痛苦的。每一次当她拒绝赵成想要买非必需品的要求时,当他用不解甚至埋怨的眼神看她时,她都需要用巨大的毅力来压制内心的动摇和习惯性的妥协。但每当她想起阳台上那个卑微的背影,想起那张酒吧小票,想起无数个独自等待和失望的夜晚,她就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
疫情像一面放大镜,无比清晰地照出了他们婚姻里所有的脓疮和溃烂。它也像一座熔炉,在极度的压抑和困境中,淬炼着林微的意志。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沉浸在爱情幻梦里、等待着被拯救的小女孩。她开始明白,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窗外,寒冬依旧凛冽,疫情依旧严峻。但在这个被迫停滞的春天里,在林微看似沉默顺从的外表下,一颗名为“独立”和“自我”的种子,正在破开坚硬冰冷的地壳,挣扎着,想要触碰一丝微光。这微光虽弱,却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足以照亮她独自前行的路。这既是漫长痛苦的结尾,也是一个全新的,关于寻找自我、重建生活的开始。无论未来的选择如何,她都知道,她必须,也终将成为更好的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