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那页纸张上的晕染痕迹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余则成专注到极致的目光下,开始呈现出迥异于先前的形态。那不是随机的墨迹泼洒,而是在特定角度光线下,由无数细微的、断断续续的线条勾勒出的,一个极其模糊、需要凭借经验和想象力才能补全的——简易地图轮廓。
线条构成的区域很陌生,但其中一个相对清晰的、被刻意点染加粗的墨点,旁边似乎伴着一个几乎淡不可见的阿拉伯数字“7”,其所在的大致方位,正指向天津西站以北那片鱼龙混杂、巷道错综复杂的旧城区。
是巧合吗?是纸张制造过程中固有的瑕疵?还是……陆桥山或者“佛龛”留下的,一个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在意,或者是为了双重保险而设的隐藏标记?
余则成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立刻调动【信息破译】(初级)能力,试图将这模糊的轮廓与脑海中记忆的天津市区地图,特别是西站周边的详细地形进行比对。【记忆强化】(被动)使得他曾经翻阅过的城市地图、街区分布图如同高清影像般在脑中回放。
匹配度……很低。这轮廓太过抽象和残缺。但那个“7”和墨点的位置,结合西站旧城区的情况,指向性又似乎过于明确。
这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线索。可能是致命的陷阱,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笔记本再次藏回暖气片夹层。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陆桥山刚刚在站长那里吃了瘪,如同受伤的饿狼,此刻必然红着眼睛盯着所有可能的猎物。任何针对西站区域的异常关注,都可能瞬间引爆他敏感的神经。
他需要耐心,需要等待陆桥山下一步的动作,需要看看火车站那通看似打错的电话,是否能激起一丝涟漪。
接下来的两天,天津站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暗流。
陆桥山果然没有放弃。明面上的搜查停止了,但暗地里的监视和试探无处不在。余则成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办公室外、家附近,甚至日常行动路线上,多了许多若有若无的视线。【危机感知】如同一个精度不高的雷达,时常发出低强度的警报,提醒他始终处于被监视的状态。
盛乡变得有些战战兢兢,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提醒余则成什么,又不敢明说。余则成只是温和地让他做好本职工作,不必担心。
马奎则像是被刺激到的刺猬,全身戒备。他明显加强了对行动队内部的控制,对陆桥山那边的人也充满了敌意,甚至有一次在走廊里和陆桥山的一个亲信差点发生冲突。余则成“提醒”他“收好东西”的话,显然起了作用,让他坚信陆桥山在针对自己,并且可能已经掌握了他某些不为人知的把柄。这种恐惧和愤怒,让马奎成了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吴敬中依旧稳坐钓鱼台,对站内愈发紧张的气氛视若无睹,只是偶尔会将余则成叫去,询问码头区报告的后续跟进情况,或者讨论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电文,言语间却总带着某种深意,仿佛在评估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余则成小心翼翼地在这雷区中穿行。他按时上下班,处理公务,偶尔去档案室调阅一些与码头区完全无关的文件以混淆视听,生活轨迹规律得近乎刻板。他不敢再尝试联系组织,西点店附近的监视依旧存在,他甚至发现自家巷口也多了一个陌生的烟摊。
窒息感越来越重。陆桥山的耐心正在被消耗,这种无声的压力比直接的对抗更折磨人。
第三天下午,转机似乎出现了。
余则成收到总务处通知,让他去领取一批补充的办公耗材。在总务处的仓库,负责发放物资的老王,一个平时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老职员,在将一摞打印纸递给余则成的时候,手指似乎无意地在最上面一张纸的右下角,轻轻敲击了三下。
动作极其轻微自然,若非余则成【环境扫描】(被动)始终保持着对周围细节的高度敏感,几乎会错过这个细节。
余则成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纸张,道了声谢。回到办公室,他立刻检查那张纸。右下角没有任何标记。但他回忆老王敲击的节奏和位置——那不是随意的。
是某种联络暗号?老王是组织的人?还是陆桥山设下的又一个试探?
他不敢确定。这种时候,任何一点疏忽都是致命的。
他将那张纸单独放在一边,继续工作,但心思已经无法完全平静。老王的形象在他脑中快速闪过——背景干净,在总务处待了十几年,从未表现出任何政治倾向,人际关系简单。这样一个人,会是沉睡的同志吗?
直到下班,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夜里,余则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老王的敲击,西站旧城区的模糊坐标,陆桥山越来越紧的逼迫,失联的组织……无数线索和危机在脑中交织缠绕。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寻常夜籁的声响,传入他的耳中。
像是有人用极其谨慎的步伐,踩在院子外墙边的碎石子路上。
余则成立刻清醒,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潜到窗边,借着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院子里空无一人。但【危机感知】在识海中发出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警示红光!
不是监视者的常规位置!那声音来自房子侧后方,靠近厨房窗户的位置!
有人想潜入?!
他屏住呼吸,轻轻从枕头下摸出勃朗宁手枪,打开了保险。他没有开灯,身体紧贴着墙壁,感知着外面的动静。
声音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陆桥山终于按捺不住,要动用非常手段了?是来搜查账本,还是……直接灭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再无动静。那个潜入者似乎极其谨慎,或者在观察,或者已经离开了。
余则成不敢放松,持枪守在窗边,直到天色微亮。
这一夜,无人闯入。
但余则成明白,这只是开始。对方的耐心已经耗尽,下一次,可能就不会只是试探了。
第二天上班,余则成刻意留意了总务处的老王。老王依旧那副木讷的样子,发放物资,登记入库,没有任何异常。但在一次擦身而过时,余则成敏锐地注意到,老王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快地做了一个弯曲的手势——那是他昨天敲击位置的简化再现!
不是试探!是联络!
余则成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面无表情地走过。组织终于联系他了!用了一种如此隐秘且冒险的方式!
但他该如何回应?总务处人多眼杂,他不能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一整天,余则成都在思考如何安全地与老王建立联系。直到下午,马奎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机要室,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余主任!你给评评理!”马奎脸色铁青,一巴掌拍在余则成的办公桌上,震得茶杯乱响,“陆桥山那条老狗!他居然敢打报告到总部,说我滥用职权,私吞查没物资!妈的,老子跟他拼了!”
余则成心中一惊。陆桥山开始对马奎下手了!用的是账本里记录的黑材料!他这是要清除障碍,还是要逼马奎狗急跳墙,搅浑水?
他连忙起身安抚:“马队长,冷静点。到底怎么回事?总部怎么会听信他一面之词?”
“谁知道那王八蛋怎么编排的!”马奎咬牙切齿,“肯定是上回的事情他怀恨在心!余主任,你得帮我!站长现在肯定也收到风声了,你得在站长面前帮我说句话!”
余则成心中快速权衡。帮助马奎,可以进一步激化他与陆桥山的矛盾,吸引火力,但也有可能被拖下水。
“马队长,这事关键要看证据。”余则成沉吟道,“陆处长既然敢打报告,手里恐怕……有些东西。你最好想想,有没有什么……授人以柄的地方?赶紧处理干净。至于站长那边,我相信站长会明察秋毫的。”
他再次暗示马奎“处理干净”自己的首尾。
马奎眼神闪烁,似乎被说中了心事,怒气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我……我能有什么把柄!妈的,老子这就去找他问清楚!”说完,也不等余则成回应,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看着马奎离开的背影,余则成知道,站里的平衡即将被彻底打破。陆桥山和马奎的火并,近在眼前。
而这,或许是他的机会。
下班后,余则成没有立刻回家。他绕道去了附近一家规模较大的百货公司。在文具柜台,他假装挑选墨水,趁售货员不注意,将一张事先准备好的、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塞进了一瓶特定品牌、特定型号的蓝黑墨水瓶盖与瓶身的缝隙里。纸条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用极细的针尖刺出的、代表“危险,暂停联络,西站旧区可能有线索,待查”的密码点阵。
这是他与老王之间,可能存在的一种单向紧急信息传递方式。他选择了蓝黑墨水,是因为老王昨天敲击的打印纸,旁边恰好放着的就是这种墨水。他希望老王能理解这个暗示。
做完这一切,他若无其事地离开百货公司。
他知道这依然冒险,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不引人注意的通知方式。
回到家附近,他格外警惕。昨夜潜入的迹象让他心有余悸。他仔细观察了巷口和院子周围,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
但当他走到家门口,准备掏钥匙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门缝下方,安静地躺着一个白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小信封。
余则成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谁留下的?陆桥山的警告?组织的指令?还是……其他势力?
他迅速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人影。【危机感知】没有强烈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信封,触感很薄。他打开门,闪身进去,立刻反锁。
就着灯光,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小小的、裁剪下来的报纸碎片。
碎片上,是一则毫不起眼的、关于天津西站货场某仓库例行消防检查的短讯。而在短讯的末尾,印刷的日期旁边,有人用极细的铅笔,轻轻画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圆圈,圈住了“西站”两个字。
而在“西站”二字上方,空白处,还有一个更加细微的、如同蝇腿般的数字——
“7”。
余则成拿着这张小小的报纸碎片,站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坐标……被确认了。
但留下这信息的,是友?是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