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塞外特有的清冽,透过茜素红的纱窗,在寝宫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乾顺缓缓睁开眼,宿醉般的倦意沉甸甸地压在眉骨。昨夜暖香阁内,阿依努尔的胡琴如泣如诉,她的舞姿似月下精灵,不知不觉竟已至三更。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锦衾尚温,却只余一缕清冷的、混合着雪莲与异域香料的幽香,萦绕在鼻尖。
“陛下醒了?”珠帘轻响,阿依努尔端着一只雕花银盆走了进来。她只着一件月白色的素纱寝衣,乌发松松挽起,几缕青丝垂落颈侧,衬得肌肤胜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初醒的慵懒与温柔,眼波流转间,似有晨露般清澈的光泽。“臣妾估摸着时辰,熬了参汤,陛下趁热喝些,提提神。”她声音轻柔,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李乾顺接过那温润的羊脂白玉碗。碗中琥珀色的参汤热气氤氲,散发着人参特有的甘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清甜的异香。他看着眼前美人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自她入宫,这深宫高墙内便有了别样的色彩与温度。她的舞姿曼妙,琴音动人,更难得的是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每日晨昏,总有这样一碗精心熬制的滋补汤水,仿佛能涤尽他日理万机的疲惫。
“爱妃有心了。”李乾顺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一股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残余的困倦,精神也为之一振,连带着昨夜因沉溺歌舞而生的那点愧疚也淡了几分。
阿依努尔抿唇浅笑,颊边泛起淡淡的红晕,如同雪地里初绽的桃花:“能为陛下分忧解乏,是臣妾的福分。”她拿起一件绣着蟠龙纹的盘领窄袖锦袍,动作轻柔地为李乾顺披上,指尖不经意拂过他宽阔的肩背,“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去早朝了。”
李乾顺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眉头微蹙,叹了口气:“这几日朝中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嚷嚷,听得朕头疼。不去也罢,左右有宰相他们……”
“陛下!”阿依努尔突然屈膝跪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断了李乾顺的话。她仰起脸,那双深邃如西域湖泊的眼眸里,此刻盈满了恳切与自责,“臣妾虽为女流,不通军国大事,却也深知国事为重,社稷为天!陛下乃一国之君,万民所系!若因臣妾之故,耽于享乐,荒废朝政,致使朝纲懈怠,臣妾……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她声音哽咽,一滴清泪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砸在金砖上,晕开一点深色的水痕。
李乾顺心头一震,看着地上那滴泪痕,又看看阿依努尔梨花带雨、情真意切的模样,一股怜惜与愧疚瞬间涌上心头。他连忙俯身,双手用力将她扶起:“爱妃!快起来!是朕失言了!朕这就去,这就去上朝!”他握着她微凉的手,语气带着安抚,“爱妃如此深明大义,朕心甚慰!”
阿依努尔顺势起身,用丝帕拭去泪痕,脸上重新绽开温婉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算计稍纵即逝:“臣妾恭送陛下。”
看着李乾顺大步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宫门转角,阿依努尔脸上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她转身,莲步轻移至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绝美却毫无表情的脸。她伸出纤纤玉指,在台面一处不起眼的雕花上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一个暗格悄然滑开。她从中取出一个仅有拇指粗细、通体黝黑发亮的铜管,对着管口,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哥哥,鱼已上钩,游向深潭。”
与此同时,“天上人间”深处,一间完全由整块青玉掏空而成的密室,隔绝了前院的喧嚣与奢靡。室内光线幽暗,仅靠四壁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朦胧的冷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奇异的甜香,似麝非麝,似檀非檀,带着一丝令人昏沉的暖意。
阿里罕一身墨绿锦袍,坐在上首的紫檀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他对面,坐着西夏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几位人物:左厢军统帅野利仁荣、枢密副使嵬名守全、户部尚书没藏云山。野利仁荣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虬髯戟张,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被美酒和享乐侵蚀后的疲惫与警惕。桌上摊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面以朱砂、墨笔精细地标注着西夏各军司的驻防地点、兵力配置、粮草囤积。
“野利将军,”阿里罕的声音在幽暗的密室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一处关隘,“贺兰山口,驻军三万精骑,是否……过于劳师动众了?”他指尖所点之处,正是扼守河西走廊、通往宋朝秦凤路的咽喉要道。
野利仁荣浓眉一拧,粗声道:“王子此言差矣!贺兰山口乃我西夏东大门!宋人狡诈,虽言和议,焉知不会暗度陈仓?此处重兵把守,乃国之根本!岂能轻动?”他声如洪钟,震得密室嗡嗡作响。
阿里罕微微一笑,笑容在夜明珠的冷光下显得有些莫测高深:“将军忠勇可嘉。然,将军可知,宋人如今在忙些什么?”他不等野利仁荣回答,自顾自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信笺是上好的江南宣纸,边缘印着暗纹。“这是汴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宋朝皇帝赵佶,正倾举国之力,在明州、泉州大造海船!水师精锐尽数调往东南沿海,目标……是那万里之外的扶桑金银岛!至于西陲?”他轻轻抖了抖信纸,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早已是弃之如敝履了。”
野利仁荣、嵬名守全、没藏云山三人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野利仁荣一把抓过密函,凑到夜明珠下仔细辨认。信上字迹工整,内容详实,甚至提到了宋朝水师将领的调动和舰船规模,末尾盖着一个模糊但极具分量的私章印记——那是宋朝一位位高权重、与他们西夏素有“交情”的权宦的标记!野利仁荣的眉头越皱越紧,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若此信为真……那贺兰山口的三万精骑,确实是极大的浪费!
阿里罕将野利仁荣的动摇尽收眼底,他端起面前一只镶嵌着红宝石的金杯,杯中是粘稠如蜜的琥珀色液体,散发着与室内甜香同源的、更浓烈的气息。“将军,与其将精兵强将空耗在这无用的东大门,不如……”他压低声音,带着蛊惑,“调往西边!回鹘诸部近来蠢蠢欲动,屡犯边境,劫掠商队,才是心腹之患!将军只需调走贺兰山口一半兵力,加强西线防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本王愿出十万贯,犒劳西线将士!如何?”
十万贯!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砸在三人心中!野利仁荣眼中贪婪的光芒一闪而过,但军人的警惕让他强压下冲动,他死死盯着阿里罕:“王子!你一个回鹘人,为何对我西夏军务如此上心?调兵遣将,国之重器,岂容外人置喙?!”
密室内的气氛瞬间紧绷,甜腻的香气似乎也凝固了。
阿里罕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缓缓起身,端起金杯,走到野利仁荣面前:“将军多疑了。”他声音低沉而有力,“我妹妹阿依努尔,是西夏国主亲封的皇妃!我阿里罕,也算半个西夏人!西夏之安危,即是我阿里罕之安危!我之赤诚,天地可鉴!”他将手中金杯递到野利仁荣面前,“这杯酒,敬将军忠勇,也敬我阿里罕对西夏的一片丹心!将军若信我,便饮了此杯!”
野利仁荣看着眼前金杯,杯中液体在幽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那奇异的甜香愈发浓郁,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喉结滚动,又看了看阿里罕那双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再想到那十万贯白花花的银子……最终,他猛地接过金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与甘甜混合的液体滚入喉咙,一股灼热感迅速蔓延开来。
“好!痛快!”阿里罕大笑,拍了拍手。
嵬名守全和没藏云山见状,也再无犹豫,各自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入腹,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眩晕感瞬间袭来。阿里罕再次拍手,密室侧门无声滑开。十二名身着近乎透明薄纱的胡姬,如同暗夜精灵般飘然而入。她们手中捧着流光溢彩的珍宝:产自波斯、能铺满整间大殿的“月光”地毯;大食国巧匠吹制的、镶嵌着金丝、能映出七彩流光的琉璃盏;天竺飘洋过海而来的、装在金丝楠木盒中的奇楠香料……珠光宝气,瞬间照亮了幽暗的密室。
“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阿里罕笑容可掬,“只要诸位大人加入‘西夏会’,日后,这样的好处,只会更多!源源不断!”
权贵们看着眼前唾手可得的珍宝,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野利仁荣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珍宝和美人仿佛都在旋转,阿里罕的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西夏会’……是……是什么?”
阿里罕从怀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鎏金牌子,牌面“西夏会”三个大字遒劲有力,背面是微缩的“天上人间”楼阁图案。“凡入会者,凭此令牌,可在天下所有‘天上人间’分号,享受三成折扣!更可参与……每年‘天上人间’盈利的分红!”他刻意加重了“分红”二字。
巨大的诱惑彻底击溃了最后防线。
“我……加入!”野利仁荣挣扎着说出,随即感到天旋地转,重重瘫倒在宽大的椅子里。
“我加入!”
“我也加入!”
嵬名守全和没藏云山的声音也带着醉意和贪婪。
阿里罕满意地将令牌塞入他们手中。野利仁荣握着冰冷的令牌,想保持清醒,却觉得眼皮重如千斤,四肢百骸都酥软无力,眼前的阿里罕分裂成重影,胡姬们妖娆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甜腻的香气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拉扯着他坠入无边的黑暗与欲望的深渊。
“你……你在酒里……”野利仁荣的声音如同梦呓。
阿里罕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如同恶魔的诱惑:“将军放心,只是些助兴的‘神仙醉’,让诸位大人……好好享受这人间极乐罢了……”他直起身,对胡姬们使了个眼色。
胡姬们娇笑着依偎上去,温香软玉,柔荑轻抚。权贵们最后一丝挣扎彻底消失,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彻底沉沦在这精心编织的、纸醉金迷的温柔陷阱之中。密室角落的阴影里,一个与阿里罕心腹侍卫手中一模一样的黝黑铜管,正对着这一切,无声地记录着。
西夏皇宫深处,演武场上,阳光正好。
十岁的太子李仁孝,身着明黄色窄袖骑射服,小脸紧绷,正努力拉开一张与他身高相仿的小号角弓。阿依努尔站在他身后,微微俯身,一手轻轻扶着他的手臂,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帮他稳住身形。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色胡服,更显身姿窈窕。
“太子殿下,稳住呼吸,手臂要像山一样稳,心要像鹰一样定。”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带着回鹘口音的西夏语别有一番韵味,“对,就是这样……松手!”
“嗖!”
箭矢离弦,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钉在五十步外的箭靶红心上!
“中了!皇妃娘娘!我射中了!”李仁孝兴奋地跳起来,小脸涨得通红,转身抓住阿依努尔的衣袖,眼中满是崇拜。
阿依努尔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如同春日的暖阳,她伸手,宠溺地揉了揉李仁孝的头:“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将来必是驰骋草原、威震四方的雄主!”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金线绣着繁复花纹的精致荷包,“这是臣妾亲手绣的,送给殿下,愿殿下如这雄鹰,翱翔九天!”
李仁孝接过荷包,爱不释手。荷包正面,用五彩丝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目光锐利的草原雄鹰,针脚细密,栩栩如生。他翻来覆去地把玩,沉浸在喜悦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荷包内侧,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三个几乎与布料同色的小字——“天可汗”。(注:天可汗是历史上草原民族对最高统治者的尊称,回鹘也曾使用此称号)。
“皇妃娘娘对太子殿下真是太好了。”旁边侍立的一个小宫女忍不住低声感叹。
阿依努尔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地落在李仁孝身上:“太子是西夏的未来,是陛下的希望,更是臣妾……最珍视的孩子。尽心辅佐,是臣妾的本分。”她牵起李仁孝的手,“殿下累了吧?臣妾特意让人准备了殿下最喜欢的酥油奶茶,加了西域的蜂蜜,去歇歇可好?”
“好!”李仁孝脆生生地应道,任由阿依努尔牵着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演武场。
远处,一座高高的宫阙回廊上,皇后耶律南仙凭栏而立,绛紫色的宫装衬得她面容愈发冷峻。她将演武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在阿依努尔牵着太子的那只手上,以及太子手中那个刺眼的金色荷包。
“皇后娘娘,”身后,一位跟随她多年的老嬷嬷,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老奴……总觉得这香香公主,心思深得很。她对太子殿下……未免太过热络了些。”
耶律南仙没有回头,只是放在栏杆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腰间的“噬邪”匕首,隔着衣料传来一阵阵冰冷的悸动,那寒意几乎要渗入骨髓。她清晰地记得昨夜匕首在阿依努尔起舞时那诡异的幽蓝光芒。
“本宫知道。”耶律南仙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她缓缓转身,裙裾在风中纹丝不动,“去查。动用我们在宫外所有的眼线,给本宫查清楚那个‘天上人间’,还有这个阿里罕王子,到底是什么来路!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是!”老嬷嬷肃然应声,匆匆退下。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色天鹅绒,缓缓覆盖了兴庆府。然而,这座城市的喧嚣并未停歇。“天上人间”楼阁前,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比白日更添几分妖娆的魅惑。权贵们的车驾络绎不绝,笙歌笑语、丝竹管弦之声,混合着美酒佳肴的香气,飘荡在寒冷的夜空中,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享乐的网。
而在不远处的西夏皇宫深处,暖香阁内,烛影摇红。李乾顺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搂着阿依努尔纤细的腰肢,一手端着夜光杯,杯中葡萄美酒殷红如血。阿依努尔赤着双足,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殿中轻盈旋舞,纱裙飞扬,如同暗夜中绽放的优昙婆罗花。她脸上带着迷醉般的笑容,眼波流转,媚态横生,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撩拨着君王的心弦。
李乾顺看得如痴如醉,浑然不觉,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正以他怀中的美人为中心,以那座灯火通明的“天上人间”为据点,悄然张开,缓缓收紧,将整个西夏王朝的命运,笼罩在一片看似繁华似锦、实则危机四伏的迷雾之中。暖香阁的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耶律南仙寝宫中那彻骨的寒意,更无法照亮西夏未来那晦暗不明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