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陈家庄的晨雾裹着新麦的甜香漫过田埂时,阿穗正蹲在学堂的窗台下,用炭笔在青石板上补画“和”字。昨日被六耳猕猴搅乱的墨点还没擦净,她正小心翼翼地用草叶蘸着清水擦拭,发辫上的野菊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道淡粉色的疤——那是前日救火时被火星子烫的,如今已结了痂。
“阿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穗抬头,正撞进一双泛着金光的眼睛里——是悟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虎皮裙,金箍棒上还沾着晨露,棒身上的新芽比昨日又长了半寸,嫩绿色的叶子在风里摇晃。
“大圣!”阿穗蹦起来,炭笔“啪嗒”掉在地上,“您昨夜去后山查魔罗的痕迹,可还顺利?”
悟空弯腰捡起炭笔,在她发顶揉了揉:“顺利。那妖婆子的怨气散了大半,许是见着程三弃刀归田,自己也动了凡心。”他将炭笔递给阿穗,“不过……”
“不过什么?”阿穗接过炭笔,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握了五百年金箍棒磨出来的。
悟空的目光扫过院外的晒谷场。几个孩童正追着花蝴蝶跑,小桃举着半块糖糕喊:“阿穗!来吃!我阿娘新做的!”远处,红孩儿正和铁背苍狼商量着给学堂添置新桌椅,声音洪亮得震得槐树叶簌簌落。
“昨夜我听见山风里有怪声。”悟空压低声音,“像……像谁在念《心经》。”
阿穗的手顿了顿。她想起昨夜,自己在禅房温书时,确实听见窗外有低低的梵音,像是有人用佛珠拨动着念诵,可当时只当是山风卷着经声飘来。
“大圣,您是说……”
“嘘。”悟空突然抬手,指了指晒谷场角落的老槐树。
阿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树杈上垂着团灰雾——那雾气里裹着个身影,青灰色的袈裟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佛珠。
“是如来。”悟空的声音冷了下来,“他倒会挑时候。”
阿穗的瞳孔骤缩。她想起前日在广寒宫,嫦娥曾说:“如来座下有尊者,善用‘因果算’,能借凡人之手行佛事。”此刻望着树杈上的身影,她忽然明白——如来要动手了,目标正是陈家庄。
“大圣,他来做什么?”
“收因果。”悟空的金箍棒“咚”地插在地上,“陈家庄的日子过得太热乎,他怕这把火,烧到天庭的根基。”
话音未落,老槐树上的灰雾突然散了。那身影现了原形,是位白眉老僧,手持九环锡杖,袈裟上绣着“卍”字金纹。他站在树杈上,目光扫过晒谷场的孩童,最后落在悟空身上:“斗战胜佛,别来无恙?”
悟空的火眼金睛微微发亮:“如来座下尊者,不在灵山诵经,倒跑到我这破村子晃悠?”
老僧笑了笑,锡杖轻点地面:“斗战胜佛,你护着这村子,可曾想过——这些孩童若学了‘平等’‘自由’,将来要如何面对天庭的规矩?”他的目光扫过墙根的“陈家庄学堂”木牌,“你教他们识字,可曾教过他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阿穗攥紧了炭笔。她想起昨日在学堂,小桃举着炭笔问:“阿穗姐姐,‘平等’是不是说,我和阿牛家的娃能吃一样的糖?”阿穗摸了摸她的头:“是说,每个人的命都金贵,不该被人踩在泥里。”
“好个‘金贵’。”老僧的声音里泛起冷意,“可天庭的规矩是,妖要伏法,人要守分。你教他们‘平等’,便是教他们造反。”
悟空的金箍棒突然燃起金焰:“造反?他们不过是想活得像个人!”
老僧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经幡。经幡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陈家庄孩童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着个红圈。“这些孩子,”他指尖划过经幡,“都是‘因果’里的劫数。你护着他们,便是护着劫数的根。”
“放屁!”悟空的金箍棒砸向经幡,经幡却像浸了水的纸,瞬间化作齑粉,“你以为用几个名字就能算尽因果?真正算尽因果的,是这些娃眼里的光!”
老僧叹了口气,锡杖往地上一戳。刹那间,晒谷场的麦垛突然自燃,火舌顺着风势窜向学堂——那是阿穗和孩子们用竹篾搭的临时教室,墙上还贴着他们画的“太阳”“花朵”。
“大圣!”阿穗尖叫着冲过去,怀里还抱着半筐炭笔。她看见火舌舔着教室的茅草顶,小桃正抱着书包往外跑,发辫上的糖糕掉在地上,被火烤得焦黑。
悟空的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风,金焰裹着风声劈向火舌。可那火像是烧不尽的野草,这边刚灭,那边又冒出来。老僧站在老槐树上,念了声“起”,火舌突然化作千万条火蛇,直扑阿穗。
“阿穗!”悟空一个筋斗翻过去,将阿穗护在怀里。火蛇擦着他的金箍棒窜过,烫得他手臂发红。
“斗战胜佛,这是因果。”老僧的声音里带着悲悯,“你护得了今日,护不了明日。这村子的气数,该尽了。”
阿穗望着怀里的炭笔,突然想起昨日小桃说的话:“阿穗姐姐,等我长大了,要当老师,教所有娃识字。”她抬头看向悟空,眼里全是泪:“大圣,我不想让他们死……”
悟空的金箍棒突然发出清鸣。他望着老僧,嘴角勾起一抹笑:“你以为我只会用拳头?”他将金箍棒插入地面,棒身上的新芽突然疯长,瞬间爬满整个晒谷场。嫩绿色的藤蔓缠绕着火蛇,将其绞成碎片;藤蔓上开出的小花,每一片花瓣都映着阿穗的脸。
老僧的脸色骤变。他望着漫天飞舞的花瓣,终于想起——五百年前,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时,曾用金箍棒在崖壁上刻下“齐天大圣”四个字。那字里藏着的不只是桀骜,更是对“生”的渴望。
“你输了。”悟空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但你教我的‘因果’,我记住了。”他将金箍棒指向老僧,“回去告诉如来,陈家庄的因果,由我们来写。”
老僧叹了口气,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晨雾里。火舌彻底熄灭了,晒谷场上只余下满地的花瓣。阿穗蹲下来,捡起半块焦黑的糖糕,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大圣,明天……我们还上课吗?”
悟空摸了摸她的头:“上。不过今日,咱们先学‘火’字。”他指着地上的藤蔓,“这是‘火’,能烧尽邪恶,也能照亮希望。”
风卷着新麦的香气吹来。阿穗望着满地的花瓣,忽然明白——所谓“如来暗出手”,从来不是要摧毁什么,而是要逼他们看清:真正的因果,从来不在经幡上,而在每一个愿意为明天努力的人心里。
她捡起一支炭笔,在花瓣上画了个“火”字。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上面,把“火”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根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线。
线的一头,是五百年前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线的另一头,是此刻蹲在花瓣里的阿穗。
这线,会越拉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