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秋阳裹着火锅的香气漫过青石板时,锦里街的“鹤鸣茶社”正飘着盖碗茶的热气。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的竹椅——椅背上搭着蓝布椅套,椅脚边放着青瓷痰盂,痰盂里浮着片泡开的茉莉花瓣。
“王大爷!您要的‘碧潭飘雪’来了!”
跑堂的阿福端着茶盘挤进来,托盘上的盖碗腾着热气,碗沿沾着层白霜似的茶沫。他发梢还沾着刚才擦桌子的湿布印子,见着八十岁的王老秀才,忙把茶盘往他面前一放:“您瞧,今儿个新到的蒙顶甘露,茶叶尖儿上还挂着露水呢!”
王老秀才扶了扶老花镜,指尖敲了敲茶碗:“阿福,这茶钱……”
“免啦!”阿福咧嘴笑,“新律里说‘茶馆茶水限价’,您这老主顾,我哪能收您的钱?”他指了指墙上新贴的告示——红纸黑字写着“市井茶肆,茶水一律三文”,底下盖着“成都府新律司”的朱红大印,“您看,连张屠户的肉铺都按新律改了,咱茶馆能不遵?”
王老秀才喝了口茶,茶沫沾在胡子上:“好,好……”他望着茶社里的热闹景象,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时茶馆里坐着的全是穿长衫的先生,喝茶要论“盏”,聊的是“之乎者也”;如今倒好,穿粗布衫的船工、提菜篮的妇人、扎羊角辫的小娃子全挤在一块儿,聊的是“海商纳税”“科举改制”,连说书人都换了新词。
“列位看官!今日要讲的,是泉州海商林砚的故事!”
说书人刘三拍着惊堂木站起来,他穿件月白短打,腰间挂着个“新律说书”的木牌。台下的茶客们立刻安静下来,王老秀才也直起腰,眯着眼听。
“话说那林书生,在苏州写了本《新苏州志》,把寒门学子的苦都写进去了!新律司的大人看了,拍案叫好,说‘这才是该传的话本’!”刘三晃了晃手里的折扇,“还有那泉州的老船工阿水,补渔网补出了名堂,新律司给他发了‘百工楷模’的牌子,说他‘手巧心善,护得海民生计’!”
茶客们哄然叫好。穿靛蓝粗布衫的船工老张拍着桌子喊:“刘三哥,咋没说我阿珠的事儿?那丫头去刺桐城学刺绣,前儿个寄信回来,说要给林书生绣‘海晏河清’的船旗!”
“哎呦!阿珠姑娘的事儿我怎忘了?”刘三笑着翻折扇,“要说这阿珠姑娘,手巧得很!前儿个我在刺桐城茶馆,见她蹲在船舷边绣旗子,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可那针脚细得呀——”他用扇尖比划着,“比咱们成都的蜀绣还巧!”
“真的?”扎羊角辫的小丫头阿秀从桌底钻出来,仰着脸问,“阿珠姐姐真能给林公子绣旗子?”
“那还有假?”刘三摸了摸她的头,“等你长大了,也能去学刺绣,给咱们成都的茶馆绣‘鹤鸣’的旗子!”
阿秀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抱着阿福的腿直晃:“阿福叔,我要学!我要给茶社绣‘盖碗茶’的旗子!”
“好好好。”阿福笑着揉她的发顶,“等明儿个我去买了绣线,就教你。”
茶社的角落里,苏挽月正低头绣着帕子。她穿件月白素纺旗袍,袖口沾着星点湖蓝丝线,发间别着枚青玉簪——和林砚那枚是一对。她绣的是朵并蒂莲,花瓣用渐变的粉紫丝线绣成,连花蕊的金粉都细得像星子。
“苏姑娘。”林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件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把湘妃竹扇,“我给你带了泉州的新茶。”他放下茶盏,“蒙顶甘露,比成都的碧潭飘雪还香。”
苏挽月抬头,见他发间的青玉簪在茶雾里泛着光:“林公子今日怎得空来?”
“来听刘三说书。”林砚坐下,指了指台上的刘三,“也来看看你。”他望着她绣的并蒂莲,“这帕子……是给陈家庄的老人们?”
“嗯。”苏挽月把帕子收进木匣,“老人们说,帕子上绣并蒂莲,能保平安。”她顿了顿,抬头看他,“林公子的《新苏州志》,我在书坊见了样书。”
“你看了?”林砚的眼睛亮了。
“看了。”苏挽月笑了,“里面写‘寒门书生林砚,夜读破庙,偷抄《史记》’,写‘绣娘苏挽月,十指血痕,绣出凤凰于飞’……”她指尖轻点书页,“你写的不是‘故事’,是‘人心’。”
林砚的脸涨得通红:“那、那是你教我写的!”
“我教你什么?”苏挽月指尖轻点他的手背,“是你心里的话。”
两人的声音轻得像茶雾,飘到说书人刘三的耳朵里。刘三拍了拍惊堂木,故意提高嗓门:“列位看官!要说这林书生和苏绣娘,那可是‘才子配佳人’!林书生有文才,苏绣娘有手艺,放在一起,能把天上的云都绣成花!”
茶客们哄然大笑。王老秀才笑得直拍桌子:“刘三哥,你这说书的本事,可比从前强多了!”
“那是自然!”刘三得意地晃了晃折扇,“新律里说‘说书要贴近民生’,我前儿个还去问了阿水伯,问他补渔网的事儿;问了阿珠姑娘,问她学刺绣的事儿——这些都是咱老百姓的‘烟火’,说出来才叫‘乐’!”
日头渐高时,茶社的门槛被踏破了。有扛着丝绸的商人,有提着菜篮的妇人,有摇着蒲扇的老书生,还有抱着糖葫芦的小娃娃。阿秀蹲在角落里,用阿福给的绣线学绣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笑得合不拢嘴;老张端着茶碗,和隔壁桌的船工聊着“新律允许渔民自由捕鱼”的事;王老秀才摸着胡须,听着刘三说“林书生要印《寒门志》”,眼里闪着光。
“阿福叔!”阿秀举着绣坏的帕子跑过来,“您看,我绣的并蒂莲像不像?”
阿福接过帕子,笑得直不起腰:“像,像!比我阿娘绣的还好看!”
苏挽月走过来,接过帕子:“阿秀手巧,这帕子给我吧——我给陈家庄的老人们送去,就说是阿秀绣的。”
阿秀的脸涨得通红,低头揪着绣线:“苏姑娘莫要笑话我……”
“不笑话。”苏挽月摸了摸她的头,“阿秀绣的并蒂莲,比我的还暖。”
林砚望着她们的背影,又看了看台上的刘三——那说书人正拍着惊堂木,喊着“下回要说泉州海商阿水的故事!”他端起茶盏,喝了口蒙顶甘露,茶沫沾在胡子上,像朵小花儿。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茶社的灯笼亮了起来,把每个人的笑脸都照得暖融融的。王老秀才摸着茶盏,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茶馆——那时茶是苦的,人是闷的;如今茶是甜的,人是乐的。他望着台上的刘三,望着角落里的苏挽月和林砚,望着阿秀举着帕子跑过的背影,忽然懂了——这成都的“乐”,不是乐在茶好,是乐在“活”着。是茶客能随意聊天,是说书人能说真话,是绣娘能自在绣花,是书生能痛快写书。
“阿福。”王老秀才放下茶盏,“明儿个我去买两斤桂花糕,给阿秀姑娘送去——她绣帕子辛苦了。”
“哎!”阿福应着,跑向后院。
林砚端起茶盏,和苏挽月碰了碰:“明日我去刺桐城,给阿珠姑娘送绣线。”
“好。”苏挽月笑了,“我跟你一起去——也给陈家庄的老人们带些桂花糕。”
两人的声音轻得像茶雾,飘到茶社的每一个角落,飘到每一张竹椅上,飘到每一个听见的人心里。
这成都的秋,原是来润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