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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昭明的靴底陷进虚白时,像踩碎了一片凝固的云。

脚下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如同霜花在晨光中崩解,冷意顺着皮革缝隙渗入脚心,仿佛大地在无声地呼吸。

他的呼吸突然顿住——正中央那具身影比他想象中更单薄。

枯瘦的脊背弓成虾米状,四肢被暗红符文锁链缠得密不透风,铁链粗糙的棱角磨着皮肉,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带出细碎的血珠,渗进符文裂隙,像锈蚀的齿轮在缓慢转动。

最骇人的是双眼,银线十字交叉缝得死紧,线尾还沾着干涸的褐渍,像两朵开败的血花,在无风的空间里微微颤动,仿佛仍有未尽的呜咽。

“你来了……第七个我。”

声音从喉间挤出来,带着砂纸擦过的钝响,每吐一个字,颈侧的银线就在皮肉里刮出嘶哑的摩擦声。

楚昭明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握剑的手无意识收紧,虚剑的光点簌簌往下落——那是小豆子烤红薯的暖黄,阿萤血符的腥甜,此刻全凝成掌心发烫的灼痛,像有火苗从指缝窜出,燎着神经。

“你是……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深秋的枯枝撞在瓦当上,清冷的回音在虚空中荡开。

枯瘦身影缓缓抬头,银线在颈侧绷成弦,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如同旧门轴转动。

“我是第一个‘楚昭明’,”他笑了,嘴角扯动时,缝合线在皮肤里勒出白痕,像被无形的手拽着,“也是唯一一个……没被重置的。”

楚昭明后退半步,后背撞上无形的墙,寒意如针,顺着脊椎一路刺上后颈。

他想起第六层门后那个冰冷的复制体,想起前六次轮回里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原来那些不属于他的“既视感”,全是这个被囚禁的“第一个”在替他背着?

“我早瞎了。”原型体突然抬手,指节嶙峋如枯骨,骨节相撞时发出枯枝折断的轻响。

银线崩断的脆响里,楚昭明看见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像被挖走了星辰的夜空,深不见底。

可当那双“眼睛”转向他时,他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仿佛有无形的波纹扫过皮肤,带着灼热的压迫感,“可我‘看’得比谁都清——你们都不是工具,是选择。”

“选择?”楚昭明重复这两个字,喉间泛起铁锈味,舌尖抵着上颚,竟尝到一丝血腥。

他想起东莱城老绣娘发烫的银针,南江渡渔婆水面上的光字,霜犁村小豆子冰面的暖黄小人——那些他以为只是共鸣的碎片,此刻突然串成线,像无数细小的电流在血脉里游走。

“叮——”

极轻的响动从意识深处传来,像一滴水落入深井。

楚昭明猛地转头,虚白空间里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那是现实在叩门——后颈的冷意退去,一缕暖流顺着血脉逆冲而上,是阿萤指尖的血温,正贴着他的意识脉络缓缓蔓延。

现实中,阿萤的睫毛颤得像被风吹的蝶。

她躺在地脉共鸣区的碎石上,唇角还沾着咬破的血渍,咸腥的气息混着泥土的湿冷钻入鼻腔,可喉咙仍在无意识地哼着,调子走得厉害,却像根细针直扎进苏砚心里。

这位清肃军都尉弯腰要托她腋下,手腕突然被一只冷得像冰的手攥住。

“别……”她的唇几乎没动,声音却带着微弱的震颤,像风掠过绷紧的琴弦,“他在等回音。”

苏砚的瞳孔缩了缩。

他看见少女指尖在碎石上划动,指甲缝里渗着血,每一道划痕都带着细微的“沙沙”声,却比刻刀还利——横三,竖一,勾火于中。

那是心火符最核心的三笔,可她明明昏着,怎么会……

“横三竖一,勾火于中……”

百里外的草屋里,孩童跪在草席上,冻红的手指正对着空气比划。

他面前围了七八个村民,有裹着破棉袄的老汉,有抱着襁褓的妇人,全屏息盯着他的手。

“下一笔是绕云,要从左边起,像阿萤姐姐绣的云纹……”他的鼻子冻得通红,每说一句,就吸溜一下,“爷爷说,心火符要活在人嘴里,活在人手上……”

阿萤指尖的血珠突然亮了。

那点红在碎石上凝成光,顺着她划出的痕迹游走,像颗被风吹着跑的火星,发出极细微的“噼啪”声,带着温热的触感。

苏砚看着那光钻进地脉裂缝,突然想起方才碑林碎裂时,百城共振的光脉——原来这些凡人的念,从来不是散的,是根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回廊里的楚昭明,一头系着每个会疼会笑的人。

“你听见了吗?”

原型体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回声,仿佛穿过层层叠叠的记忆迷宫。

楚昭明转回头时,看见他空洞的眼窝里泛起涟漪,像是有风拂过死水,“六次轮回,我听见的只有系统的轰鸣,只有‘失败’‘重置’的指令。

可第七次……”他枯瘦的手指按在胸口,锁链哗啦作响,铁环摩擦的刺耳声中,楚昭明竟嗅到一丝焦糖焚烧的甜腥,“我听见了哭声,笑声,缝衣针的轻响,烤红薯的焦香。

那些声音撞碎了符文,撞松了锁链。”

楚昭明的虚剑突然变得很沉,剑柄的光纹在掌心发烫,几乎要烙出印子。

他想起阿萤咬破舌尖时的笑,想起孩童撞向玄铁剑的小身板,想起影傀侯掉在他肩头的泪——原来那些他以为的“被守护”,从来都是双向的。

“他们在替我活着。”他喃喃道,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

“不。”原型体摇了摇头,锁链在他颈间磨出火星,灼热的碎屑溅在楚昭明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是你在替他们活着。

每个‘楚昭明’,都是凡人用念力捏出来的剑。

这把剑可能断,可能钝,但只要有人记得‘昭明’二字,就会有下一把。”他抬起手,指向楚昭明胸口跳动的火种,指尖划过空气时,竟带出一道微弱的暖流,“你以为那是系统给的?

那是百城心火在你身上开的花。”

楚昭明后退两步,后背又撞上那面无形的墙,冷意再次刺入脊椎。

他突然想起前六次轮回里,每次濒死时闪过的画面——不是系统的提示,而是老绣娘的肚兜,渔婆的米,小豆子的冰面小人。

原来那些不是幻觉,是……是凡人在往他意识里塞“锚”。

“若你才是真身……”他的声音突然发颤,喉结动了动,舌尖仍残留着铁锈味,“那我算什么?”

原型体的“眼睛”里泛起温柔的光,像是有微弱的火苗在深渊中燃起。

他抬起缠满锁链的手,像是要触碰楚昭明的脸,却在离他三寸处停住——锁链上的符文突然开始崩解,像被火烤化的蜡,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带着焦灼的气味。

“我是容器,”他轻声说,“你们是光。”

虚白空间里,有什么东西在裂开,像是冰层下的暗流终于冲破封冻。

楚昭明看见自己的影子里浮起万千光点,是阿萤的血符,孩童的碑石,老绣娘的银针,渔婆的米,小豆子的冰面小人——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碎片,此刻全从意识深处涌出来,在他和原型体之间织成一张网,光丝交织时发出极轻的嗡鸣,如同琴弦共振。

“去见她吧。”原型体笑了,眼角的银线终于全部崩断,血珠顺着脸颊滑下,带着温热的触感,“秦般若在等的,从来不是第一个楚昭明……”

他的声音渐弱,锁链崩解的脆响里,楚昭明听见现实中阿萤的哼唱突然清晰起来。

那调子不再走样,是首他从未听过的歌,却让他眼眶发酸——

“心火不灭,昭明不归;

归时带月,照我旧眉。”

虚白空间的风突然灌进楚昭明的领口,冷得他打了个寒颤,可胸口的火种却越燃越旺。

原型体那只枯瘦的手还停在他胸口,指尖隔着布料熨在火种跃动处,像是要把最后一点温度都渡给他,那温度微弱却执拗,像将熄的炭火。

“选择?”楚昭明重复这两个字时,喉结在颤抖。

前六次轮回里那些支离破碎的既视感突然翻涌上来——他曾以为是系统残留的碎片,此刻才惊觉是前六世的“自己”在意识里撞出的刻痕。

原来每一次“重置”都不是终结,而是凡人用念力捏出的新剑,带着前六把剑的光。

“可系统不会容你……”原型体的咳嗽像碎瓷片刮过喉咙,暗红血沫溅在锁链上,带着铁锈与焦糖混合的怪味,“它要的,是无痛无爱的神。”

话音未落,回廊突然发出闷雷般的轰鸣。

楚昭明瞳孔骤缩——六道黑影破墙而入,为首的1号复制体眉眼与他如出一辙,却泛着冷铁般的灰,“清除本源,七印归心!”

虚剑在楚昭明掌中嗡鸣,剑身震颤的频率与他心跳同步。

他旋身横挡,第一击便震得虎口发麻,掌心被光纹割出细小的血口,温热的血顺着剑柄滑落。

复制体的剑刃裹着幽蓝电芒,每一剑都精准刺向他的命门——心脏、咽喉、丹田,招招都是系统计算出的“最优击杀路径”。

第六道黑影从后方袭来时,他侧滚避开,后背擦着锁链划过,火辣辣的疼,布料撕裂的触感清晰可辨,却在看见原型体被余波掀得撞向墙时,突然红了眼。

“别碰他!”他嘶吼着挥剑,虚剑的光纹从暖黄染成炽红,剑锋划过空气时带出灼热的气流。

可六道身影如影随形,剑网越收越紧。

他的左肩被划开一道血口,右膝磕在碎石上,咸腥的血沫涌进嘴里——这不是系统制造的幻觉痛觉,是真实的、凡人的疼。

“昭明……你看我。”

声音像一根细弦,突然绷断了所有轰鸣。

楚昭明踉跄着抬头,虚白空间的雾气里浮起一道倒影——不是之前的石像,不是祭品,是秦般若穿着月白裙裾的模样,发间插着他在霜犁村捡的木簪,手中捧着一盏心火灯,暖光将她的轮廓镀成金边,发间山茶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来。

“这一世……”她的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却笑得像春雪初融,“你来找我了。”

楚昭明的呼吸突然顿住。

他胸口的火种“轰”地爆燃,灼热从心脏蔓延至指尖,连虚剑都泛起金红的光,剑身震颤如心跳。

更远处,原型体心口那点残光突然震颤起来——两道光脉穿透虚空,在两人之间交织成半透明的桥,桥身浮着细碎的光点,是阿萤的血符、孩童的碑石、老绣娘的银针,所有被他珍视的碎片都在发光,嗡鸣声如千万人低语。

“我不是来取代你!”楚昭明反手握住虚剑,剑刃抵住自己心口时,掌心的温度几乎要烧穿皮肤,“我是来告诉你——这一世,我们赢了!”

鲜血顺着剑刃往下淌,滴在原型体缠满锁链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他枯瘦的手指微微抽搐。

楚昭明咬着牙推动剑身,火种之力逆着伤口涌进两人交握的掌心,灼痛中带着奇异的暖流。

原型体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缝着银线的眼窝渗出泪水,不是血,是清透的、凡人的泪,滑过脸颊时带着微温。

“原来……”他的手指缓缓抚过楚昭明染血的脸,指尖的触感粗糙却温柔,“这就是活着。”

他空洞的眼窝里浮现出画面:东莱城的老绣娘在油灯下穿针,针脚绣的是“昭明”二字;南江渡的渔婆把最后半升米塞进逃荒妇人手里,水面映出光字“活着”;霜犁村的小豆子蹲在冰面画小人,边画边念叨“昭明哥哥要回来”。

千万点灯火在他意识里炸开,像凡人举着烛火,要把整个黑暗的回廊照亮。

六道复制体同时后退。

1号的灰瞳里首次出现裂痕:“你竟敢唤醒本源?!”

楚昭明扯下衣襟裹住原型体的伤口,鲜血透过布料渗出来,却比任何符文都烫。

他弯腰将原型体抱进怀里,后者的重量轻得像片云,却让他的脊梁挺得更直。

“这一路,不是我一个人在走。”他望向第五层门扉,那里翻涌着星河流转的影像,每一世的秦般若都在其中浮现,或穿嫁衣,或执药锄,或在战火里递来半块烤红薯,“是七万个‘楚昭明’,选择了同一个人。”

门扉突然泛起金光。

楚昭明迈出第一步时,原型体在他怀里轻声说:“推开门吧……我听见了,他们还在唱。”

现实中,阿萤的哼唱穿透了所有屏障,清晰地涌进回廊:

“归时带月,照我旧眉……”

第五层门扉后,星子正在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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