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三年期满
扬州的初夏,运河两岸的稻子刚抽穗,青碧色的浪涛顺着风势漫向天际。沈砚之站在衙署的廊下,手里捏着吏部发来的调任文书,墨迹还带着新印的朱砂味——三年任期已满,他将携墨兰返京,任户部侍郎。
收拾行装时,墨兰打开书箱,见里面大半是扬州的盐样与稻种:雪白的海盐装在陶罐里,贴着“嘉庆三年春晒”的标签;稻种用绵纸包着,写着“邗江早稻,亩产增三成”。这些都是沈砚之日积月累攒下的,说是“带回去给京里的农官瞧瞧”。
“不必都带走,”墨兰拿起个装着盐粒的小瓷瓶,里面的盐结晶像细小的冰晶,“留些给继任的李大人吧,他前日还来请教晒盐的法子。”
沈砚之点头,目光掠过案头的《扬州盐政三年记》,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据:第一年盐价从二十文降至十二文,第二年盐税增收三成,第三年漕运船只比往年多了百艘。最末页画着幅小图,是百姓在盐场门口排队购盐的场景,笔触稚拙,却是他亲手画的。
启程那日,天还没亮,衙署外就传来隐约的喧哗声。沈砚之推门一看,不由得愣住——运河边的官道上,竟排满了送行的百姓。老盐工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短褂,手里捧着粗瓷碗;漕帮的汉子们扛着船桨,站得笔直;连街角卖糖画的老汉都来了,手里举着个用糖稀画的“廉”字。
“沈大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立刻涌了上来,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路边摆着一张张矮案,上面堆着刚摘的黄瓜、新蒸的馒头、用荷叶包着的熟鸭蛋,都是寻常人家最实在的吃食。
王二牛挤到最前面,手里捧着个粗布包,脸涨得通红:“大人,这是……这是场里新晒的盐,您带回京去。”他解开布绳,里面露出雪白的盐粒,在晨光里闪着微光,“让京城人瞧瞧,咱扬州百姓如今吃的盐,比雪还干净!这都是托您的福啊!”
沈砚之刚要推辞,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老盐工李大叔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人缝里挤出来,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陶瓮。他走到沈砚之面前,竟“咚”地跪了下去,花白的头发在风里抖得厉害。
“李大叔!”沈砚之连忙伸手去扶,却被老人按住手。
“大人先受老汉一拜!”李大叔的声音带着哭腔,陶瓮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三年前,俺家孙儿病了,想买点盐腌咸菜,跑了三家盐铺,掌柜的都把俺赶出来,说‘穷鬼不配吃盐’!”他抹了把眼泪,指着陶瓮,“如今不一样了!街角的杂货铺就有盐卖,十二文一斤,俺孙儿天天能喝上带盐味的米汤,身子骨壮得能爬树了!这盐您必须带,让京城人知道,扬州百姓没忘了您的好!”
陶瓮的盖子被掀开,里面的盐粒簌簌作响,白得晃眼。周围的百姓都红了眼眶,有人低低地啜泣起来。墨兰站在沈砚之身边,看着那些粗糙的手、含泪的眼,忽然明白,这三年来他熬过的夜、受过的累,都化作了此刻案上的馒头与盐粒,沉甸甸的,比任何金银都珍贵。
“李大叔,您快起来。”沈砚之用力扶起老人,膝盖弯得极低,几乎是对着满街百姓深深一揖,“我沈砚之在扬州三年,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这些盐,是扬州百姓的血汗,我不能带。但这份心意,我记在心里了。”
他从袖中取出那本《扬州盐政三年记》,递给旁边的继任官员:“李大人,这里记着盐场的法子、漕运的规矩,还有百姓说的难处,您照着看,若有不懂的,随时寄信去京里问我。”
李大人接过册子,见封面上题着“为民者,如行船,需时时顾着水情”,忍不住红了眼眶:“沈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托。”
太阳升高时,船终于离岸。沈砚之站在船头,看着岸边的百姓跟着船小跑,手里挥舞着草帽、手帕,嘴里喊着“大人常回来看看”。王二牛忽然跳进水里,推着船帮往前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却笑得像个孩子。
墨兰递给他一块手帕,见他望着岸边出神,轻声道:“他们都记着呢。”
沈砚之接过手帕,却没擦脸上的水珠,只望着越来越远的盐场——那里的晒盐池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无数面镜子,映着百姓的笑脸。他忽然从怀里取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几粒稻种。
“这是去年墨兰你选育的‘扬麦三号’,”他把瓷瓶递给她,“带回京去,种在户部的试验田里。等明年丰收了,咱们再寄些种子回来,让扬州的百姓接着种。”
墨兰接过瓷瓶,指尖触到瓶身的温热。船行渐远,岸边的人影缩成了小黑点,可那些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大人慢走”“记得回来看稻子”“盐场的柳树又长高了”。
运河的水载着船,载着满船的书与种子,载着三年来的风尘与牵挂,缓缓驶向远方。沈砚之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明白,所谓任满离去,从来不是结束。那些种在盐场的柳树会继续扎根,那些改良的稻种会年年抽穗,那些刻在百姓心里的“公道”二字,会像运河的水,永远流淌下去。
墨兰翻开他的《扬州盐政三年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他添了一行字:“官去留痕,不在碑石,在民心。”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却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落在了往后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