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愈发醇熟,夏日的影子已然清晰可辨,生活的节奏在持续的劳作与间歇的闲适间,寻得了一种深植于土地本身的、沉稳而充满内在生机的韵律。
**三月初九,绿荫初成,炊烟寻常滋味长**
晨光穿透日渐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更加破碎而摇曳的光斑。太阳升起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些,热度也积累得更早,空气中已然能嗅到一丝属于夏日的、干燥的尘土气息。院落里,那几株果树的树冠已然亭亭如盖,绿荫匝地,提供了一片难得的清凉。桃李的幼果隐匿在深绿色的叶片背后,悄然积累着糖分。夜来香在清晨收敛了它的浓艳,只留下若有若无的余韵,与酱缸那日益醇厚的香气、灶间蒸腾的米粥气息交织,构成一种复杂而令人心安的“家”的味道。
云大山起身后,没有先去田间,而是在院中的绿荫下站了许久。他仰头看了看那几棵为他们遮风挡雨、如今又送来荫凉的老树,伸手拍了拍粗糙的树干,如同拍打一位沉默的老友。随后,他的目光才投向那片田野。禾苗已然没过小腿,颜色是那种饱经日照雨淋后的、沉实的墨绿,它们不再急于向上窜高,而是将更多的能量用于根系的发展和茎秆的壮实,为未来的抽穗扬花打下坚实的基础。
“这苗,算是稳住了根脚。”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种看到事物步入正轨后的安然,“往后,就是看水、看肥、看天了。急不得,也躁不得。”
云娘子正在用石磨磨制新收的绿豆,准备做凉粉。磨盘发出均匀而低沉的嗡鸣,乳白色的豆汁顺着磨槽缓缓流下,散发出豆类特有的清香气。“根稳了,心里就踏实了。我看后院的黄瓜开始扯蔓开花,眼瞅着就能有收成了。”她一边添着豆子,一边回应,生活的盼头,便在这一茬接一茬的生长中,绵延不绝。
沈家院内,那盆兰草终于在晨光中悄然绽放。第一朵花苞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嫩黄的唇瓣和紫红的斑点,幽香清冽,不浓不艳,却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沈清远站在花前,久久凝视,脸上流露出近乎虔诚的喜悦。他并未大声喧哗,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份期待已久的清雅。
沈夫人亦含笑立于一旁,轻声道:“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此花品性,恰如君子。”
沈砚早起温书,也被这幽香吸引而来,看到那绽放的兰花,清冷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早饭后,村庄依旧在固有的轨道上运行。学堂的读书声,货郎的拨浪鼓声,远处田畴间农夫查看水情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只是这声响,似乎都被那日渐浓厚的绿意和升高的气温所吸收,显得不再那么尖锐,而是融为背景的一部分。
云大山今日的计划是清理院后那条堵塞了一段的小水沟,确保雨水畅通,不会漫灌到屋基。他拿着铁锹和竹筐,去了屋后。这活计不算重,却需要耐心和细致。云娘子磨好了绿豆浆,开始过滤、沉淀,准备制作凉粉。那细腻的活计,需要沉稳的心境。
云岫完成了纺线和认字的功课,见母亲在忙,便主动拿起扫帚,打扫院落。她将落叶和灰尘仔细地扫拢,又用清水洒地,压住浮尘。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忙碌的身影上跳跃。扫完地,她看见沈夫人正在廊下对着那盆兰花作画最后的修饰,便又凑了过去,安静地看着。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惊叹“像”,而是开始试着去理解那些线条的疏密、浓淡,如何表现出兰叶的柔韧与花朵的娇嫩。
沈清远欣赏过兰花,心满意足地回到书房,继续他的《北地岁时录》的撰写。今日,他准备详细记录下这兰花的形态、香气与他观花时的心境。沈砚则一如往常,去了学堂。
晌午前,云大山清理完了水沟,带着一身泥土气息回来。云娘子的绿豆凉粉也已凝固定型,切成了晶莹剔透的条状,浸泡在清亮的井水中,看着便觉凉爽。
“下午用蒜泥、醋和麻油拌了,正好解暑。”云娘子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地说。
云大山洗了把脸,看着那盆凉粉,笑道:“这大热天,吃这个最是舒坦。”
午饭是简单的面条,配着脆嫩的腌黄瓜。饭后,日头正毒,热浪灼人。大家都躲在屋内的阴凉处歇晌。云大山在竹椅上打着鼾;云娘子就着窗口的光线做着针线;云岫趴在桌上,用沈砚给的羽毛笔,在废纸上笨拙地模仿着沈夫人画兰草的笔触,画了几根歪歪扭扭的线条;沈清远在书房小憩;沈夫人则闭目养神,听着窗外知了试探性的、稀疏的鸣叫。
午后,暑气稍退,但依旧闷热。云娘子用新下的嫩黄瓜,加上蒜泥、香醋、酱油和几滴香油,拌了一大盘爽口的黄瓜菜。又将凉粉捞出,同样调味,撒上切碎的香菜。两样凉菜,一青翠一剔透,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沈砚放学回来,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他一进院,便感受到一股不同于外面的、夹杂着食物清香的凉意。沈夫人见他回来,便道:“去请你云叔云婶和岫儿过来,这凉粉和拌黄瓜,正好一起尝尝,解解暑气。”
沈砚应了声,走到云家院外,正看到云岫还在桌前跟那几根歪斜的“兰草”较劲,小脸皱成一团。他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出声。云岫察觉到有人,抬头见是他,脸一红,下意识地想用手遮住那张纸。
“沈伯母请你们过去吃凉粉。”沈砚移开目光,语气平淡地说。
“哦,好,就来!”云岫连忙放下笔,将那张纸胡乱塞进抽屉里。
两家人聚在沈家较为凉爽的堂屋,分享着简单的夏日凉品。凉粉滑嫩弹牙,酸辣开胃;拌黄瓜清脆爽口,蒜香浓郁。在这闷热的午后,这两样食物带来的舒爽,远胜任何珍馐美馔。
“这绿豆凉粉,还是妹子你做的地道。”沈夫人品尝着,由衷赞道。
“不过是家常做法,姐姐谬赞了。”云娘子笑着,又给沈清远添了些拌黄瓜,“这黄瓜是今早刚摘的,正是脆生的时候。”
大家吃着凉菜,喝着沈夫人泡的菊花茶,随意闲聊着。话题从这炎热的天气,说到田里禾苗的长势,又说到镇上最近的新鲜事。气氛轻松而融洽,仿佛这暑热也被这其乐融融的氛围驱散了几分。
云岫吃着凉粉,心里还惦记着那张没画好的兰草。她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沈砚,见他正安静地吃着,姿态依旧斯文,额角却也有细密的汗珠。她忽然觉得,这样大家一起在闷热午后分享简单食物的时光,也很美好。
傍晚,夕阳的余威尚存,但已有凉风从山间吹来。云大山和沈清远在院中下棋,楚河汉界,杀得难解难分。云娘子和沈夫人坐在一旁,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轻声交谈。云岫没有再尝试画画,而是拿出那本《千字文》,就着最后的天光,复习着近日学的字。沈砚则坐在廊下,看着书,偶尔抬眼,能看到云岫低头认真的侧影,和她偶尔因为记不起某个字而微微蹙起的好看眉头。
夜色渐浓,繁星满天。蛙声与虫鸣比往日更加响亮,仿佛在宣告着夏日舞台的序幕即将彻底拉开。云岫将她的小提篮放在枕边,里面装着她的宝贝们,也装着这个午后那份清凉的滋味和一份想要画得更好的、悄悄萌芽的心事。
三月初九,这“绿荫初成,炊烟寻常滋味长”的一天,便在清理水沟的琐碎、制作凉粉的清爽、观赏兰馨的雅趣与共享夏日的闲适中,平和而充实地度过了。生活的滋味,有时是田间劳作的艰辛,有时是收获在望的期盼,有时,便是这样一碟凉粉、一盘拌黄瓜所带来的、最寻常却也最熨帖的满足。日子便在这看似重复的烟火气息里,沉淀下温暖的底色,滋养着岁月,也滋养着人心深处,那片悄然生长的、希望的田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