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两周不眠不休的奋战,林姝完成了她负责领域的首份深度评估报告。她没有选择四平八稳的综述,而是基于大量数据和案例对比,尖锐地指出了一个被广泛忽视的系统性风险——技术路径依赖下的“创新者窘境”。
她在报告中详细论证,盛科目前重点关注和投资的几个前沿方向,其底层技术架构和商业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现有互联网和经典计算范式之上的优化与延伸。这种路径依赖,使得公司在面对真正具有颠覆性的、可能完全重构底层逻辑的技术萌芽时(例如报告中重点分析的某种基于生物启发式计算的新范式),存在巨大的认知盲区和转型惰性。她引用了“星晖资本”当年在生物技术领域因过于迷信当时主流技术路线而错失新兴靶点平台的案例作为类比,虽未明指,但意图昭然。
报告的最后,她写道:“真正的‘探路’,或许不仅仅是寻找已知地图上未标明的宝藏,更需要有勇气去质疑地图本身绘制所依据的坐标系,甚至,去探索绘制全新地图的可能性。”
这份报告没有经过小组内部传阅修改,而是按照程默最初的要求,直接提交到了他的私人工作台。
报告提交后的那个下午,风平浪静。
林姝照常工作,参与讨论,但能感觉到秦悦偶尔投来的、带着更深探究的目光,以及周勉一次看似无意间提及“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的感慨。她如同站在暴风雨前的海岸,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同寻常的压抑。
傍晚,下班时间已过,林姝正准备离开,内部通讯软件上,程默的头像猝不及防地跳动起来,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简洁的会议邀请,地点是他的办公室,时间:现在。
该来的,终究来了。
林姝整理了一下情绪,再次走向那间象征着权力与压力的办公室。敲门,进入。
程默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正是她提交的那份评估报告。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报告的封面,那规律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坐标系?新地图?”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林姝身上,声音低沉,“口气不小。”
林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静静等待着他的评判。
“你的报告,”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在技术细节的把握上,还有欠缺。有几个关键数据的引用不够精准,对竞争对手技术路线的分析也流于表面。”
是批评。林姝垂下眼帘,准备接受更严厉的指责。
“但是,”程默话锋一转,将报告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段结论,“这里的核心观点,击中了要害。”
林姝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程默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盛科太大了,大到每一个决策都牵扯着数千亿的资产和无数人的饭碗。稳定,成了最高优先级。创新,往往被局限在‘可控’的范围内。”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我们习惯了在已有的坐标系里寻找最优解,却渐渐失去了质疑坐标系本身的勇气和能力。”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姝:“你的这份报告,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它不够完美,甚至有些地方显得稚嫩,但它指出的方向,是‘探路者’计划真正存在的意义。”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报告:“知道这份报告现在在哪里吗?”
林姝摇了摇头。
“我把它,连同我的几句批注,发给了集团战略委员会的所有成员。”程默的语气平淡,却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林姝倒吸一口凉气。集团战略委员会!那是盛科真正的权力核心,由各大股东代表和核心高管组成!她那份带着尖锐批评和“星晖”影射的报告,竟然被直接送到了那里?
可以想象,这会在那个顶级的圈子里,引起怎样的争议和波澜。赞同者会欣赏其洞察力,反对者会斥责其危言耸众、否定公司现有战略。而无论哪种,她都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害怕了?”程默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姝攥紧了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只是……没想到会这样。”
“要么默默无闻,遵守规则,直到被规则同化或淘汰。要么,就用足够有分量的东西,去打破一些规则,哪怕会溅自己一身泥水。”程默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寒潭,“路是你自己选的。这份报告,就是你的投名状。”
投名状……林姝明白了。他用这种方式,将她更彻底地绑上了他的战车,也让她再也无法回头。她不再是棋盘边被观察的棋子,而是被他亲手推向阵前,用来搅动局势的那颗“过河卒”。
“接下来,”程默坐回椅子上,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战略委员会很可能会要求‘探路者’小组就你报告中提及的‘新范式’进行更深入的可行性论证和初步路线图规划。这会触动很多现有的利益格局,遇到的阻力会超乎你的想象。”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期待:“做好迎接风暴的准备了吗,林专员?”
林姝迎着他的目光,虽然内心波澜起伏,但眼神却逐渐坚定起来。她知道,从她写下那份报告开始,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的,程董。”她清晰地回答。
“很好。”程默点了点头,“出去吧。”
林姝转身离开,关上门的瞬间,仿佛能听到身后办公室里,那无声席卷而来的、因她而起的评估风暴,正在酝酿。
她走回自己的工位,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闪烁,却不再让人觉得迷惘。
风暴已至,她无处可躲。
那就,迎风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