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的决议像一道分水岭，正式将“前沿计算架构”抬上了寰宇集团的战略神坛。研究院的预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保障，林姝手中掌握了调动庞大资源的权限。然而，权力的提升也意味着更沉重的责任和更复杂的漩涡。
周勉主导的“前沿技术市场化前置评估联合工作组”迅速成立并开始运转。正如林姝所预料，这并非顺畅的合作通道，而是一个精密的制衡装置。工作组召开的第一次会议，气氛就略显微妙。
周勉并未亲自出席，代表市场与战略部的是他的副手，一位以严谨乃至苛刻着称的王姓总监。会议桌上，孙斌带领的技术洞察团队与王总监带领的市场分析团队分坐两侧，仿佛无形的楚河汉界。
王总监开门见山，展示了一套极其详尽的评估模板，里面充满了市场占有率预测、RoI计算模型、竞品对标分析等传统商业分析工具。他要求研究院提交的所有重点研发项目，尤其是吴锋实验室那些探索性极强的理论项目，都必须按照此模板填充数据，进行“商业化可行性初筛”。
“我们必须对集团的每一分投资负责，”王总监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不容置疑，“即便是战略投入，也需要清晰的逻辑和尽可能量化的前景预期，这是基本的风险管理。”
孙斌早有准备，他平静地反驳：“王总监，我们理解风险管理的必要性。但用评估成熟市场的工具来丈量颠覆性技术的萌芽，可能会犯下‘用马车标准评价汽车’的错误。我们建议在评估框架中，加入我们对‘未来场景洞察’的研究成果，以及技术本身的‘颠覆性潜力指数’……”
会议变成了关于评估标准的拉锯战。王总监坚持“数据说话”和“现有市场参照”，孙斌则力图引入更前瞻、更定性的维度。双方各执一词，会议在看似礼貌实则紧绷的氛围中持续了数小时，最终只在一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上达成了共识，核心的评估权之争悬而未决。
---
林姝在办公室听取了孙斌的汇报，并未感到意外。周勉的手段向来如此，用流程和规则编织罗网。
“按计划推进我们的‘未来场景洞察’项目，”林姝指示，“把报告做得更扎实，场景描绘得更具说服力。同时，收集全球顶尖科技公司在其早期颠覆性技术决策时的内部评估文档（尽可能公开的部分），分析他们当时面临的质疑和最终的决策逻辑。我们要用更宏大的叙事和更权威的案例，来对抗他们那套僵化的模型。”
她深知，这是一场关于“定义现实”的话语权之争。周勉试图将未来拉回他熟悉的、可量化的过去，而她要做的，是强行将所有人的视野，推向那个充满不确定性但也蕴含无限可能的未来。
---
与此同时，吴锋和苏茜的跨洋协作也遇到了新的瓶颈。他们对拓扑结构与量子噪声模型交叉点的探索进入深水区，数学推导变得越来越繁复抽象，连他们自己有时都会迷失在层层叠叠的符号森林里。连续几次视频讨论，都因无法就某个核心数学变换的物理意义达成一致而陷入僵局，气氛甚至有些紧张。
“吴，我们必须承认，也许我们最初的假设有问题，这个方向可能根本走不通。”屏幕那头的苏茜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明显的挫败感，“我已经尝试了三种不同的逼近方法，结果都指向矛盾。”
吴锋盯着满屏的公式，沉默了很久。他理解苏茜的沮丧，他自己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研究院战略地位的提升，意味着他们这些基础研究团队被寄予了更高的，甚至是迫切的厚望。
“再试一次。”吴锋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依旧执着，“从我们最初那个‘高效漫游’的灵感出发，抛开这些复杂的中间推导，直接思考最本质的物理图像。我相信我们的直觉，那个模糊的‘统一框架’一定存在，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正确的数学语言来描述它。”
他的坚持感染了苏茜。她叹了口气，重新坐直身体：“好吧，倔强的家伙。那就……再试一次。”
---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林姝刚刚结束一个跨时区会议，感到一阵疲惫。她倒了一杯温水，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沉睡的城市。与周勉的博弈，研究院内部的管理，以及对未来技术方向的把控，千头万绪，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
这时，她的私人手机屏幕亮起，提示有一条新信息。发信人是程默。
信息内容很简单，没有称谓，没有寒暄，只有一行字：
“顶楼露台，十分钟后。”
林姝的心跳漏了一拍。顶楼露台是集团大厦不对普通员工开放的观景区域，此刻已是深夜。程默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超出了正常的工作范畴。
她犹豫了片刻。理智告诉她，应该以时间太晚为由拒绝。但内心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以及白日里积累的、无人可诉的疲惫与压力，让她鬼使神差地回复了一个字：
“好。”
十分钟后，林姝搭乘专用电梯抵达顶楼。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带着凉意的夜风扑面而来。露台空旷无人，只有城市永恒的灯火在脚下铺陈开来，与稀疏的星光遥相呼应。
程默背对着她，凭栏而立，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寂。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
他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深色衬衫，领带松开，与平日里那个一丝不苟的cEo形象判若两人。
“打扰你休息了？”他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比平日低沉。
“刚结束会议。”林姝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远方，“程总也还没休息。”
“有些问题，在办公室里想不明白，需要换换环境。”程默的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放松，或者说，是卸下部分伪装后的真实疲惫。
两人沉默了片刻，享受着这难得的、远离喧嚣的宁静。
“周勉那边的‘协作’，不太顺利吧？”程默忽然问道，目光依然望着远方。
林姝微微苦笑：“都在预料之中。他在用他擅长的方式，为我们的探索设定边界。”
“边界本身并非坏事，”程默淡淡道，“关键在于，边界是由谁，以何种标准来划定。你要做的，不是拆除边界，而是重新定义它，甚至……拓宽它。”
他的话，与林姝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明白。研究院正在做这方面的努力。”林姝回答。
又一阵沉默。夜风吹动了林姝额前的碎发。
“有时候会觉得累吗？”程默侧过头，看着她被城市光影勾勒出的侧脸，重复了庆功会那晚的问题，但这一次，语气里少了探究，多了些……类似共鸣的东西。
这一次，林姝没有用“习惯了”来敷衍。在这样静谧的、近乎脱离现实的氛围里，她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解释。
这一个音节，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程默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回头，一同望向无垠的夜色。
“吴锋他们的研究，到了关键阶段吧？”他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些许工作中的冷静，“我看了他们最近提交的进展简报，似乎遇到了一些障碍。”
“基础研究就是这样，突破往往诞生于漫长的迷茫和坚持之后。”林姝说道，心里再次为程默对研究院细节的关注程度感到惊讶。
“告诉吴博士，集团有耐心，我也有。”程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和苏博士放手去做，不要被任何短期的评估结果干扰。真正的颠覆，从来不是评估出来的。”
这句话，如同给林姝，也给远在实验室苦战的吴锋，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它代表了最高决策者最坚定的支持。
“我会转达。”林姝感到心头一暖。
他们在露台上又站了一会儿，没有再多交谈，只是静静地分享着这片寂静的夜空和脚下璀璨的人间星河。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理解，在沉默中悄然流淌。
最终，程默看了看腕表：“不早了，回去吧。”
两人一同乘电梯下楼。在林姝所在的楼层，电梯门打开。
“谢谢。”林姝走出电梯前，轻声说道。她不确定自己在谢什么，是谢他深夜的邀约，谢他对研究院的支持，还是谢这片刻的、卸下重担的宁静。
程默只是微微颔首。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彼此的视线。林姝回到空旷的走廊，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露台上的凉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程默的雪松香气。
她知道，今晚的短暂交汇，不会改变他们各自的角色和面临的挑战。周勉的制衡不会停止，技术的瓶颈仍需突破，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满明枪暗箭。
但至少在此刻，她感觉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那深不可测的、名为未来的黑暗。有一道微光，在她身后亮起，坚定而沉默。
潜流依旧暗涌，但她的内心，却莫名地安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