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铝锅在蜂窝煤炉上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咔嗒、咔嗒”,轻得像初春解冻时冰面开裂的细响,又恰似冬日里枝头积雪不堪重负,将纤细的枝桠压断时那声转瞬即逝的脆响。这声音裹着煤炉里煤炭燃烧的微弱 “噼啪” 声,在晨光尚未完全铺满的厨房里悠悠回荡 —— 窗玻璃上还凝着一层薄霜,把外界的喧嚣滤得干干净净,反倒让这细碎的声响格外清晰,像根纤细的针,轻轻刺着空气里的安静。

周淑芬站在灶台前,蓝布围裙的下摆蹭过水泥地面,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她右手握着一把边缘磨得发亮的铝勺,勺背贴着锅底,以近乎温柔的力道缓缓刮动。锅里的米浆泛着乳白的光泽,刚开始还只是稀溜溜地随着勺子打转,泛起一圈圈浅浅的涟漪,可随着火候慢慢上来,米浆渐渐收了水汽,变得愈发浓稠。当勺子再次划过锅底时,能明显感觉到阻力 —— 那黏稠的质感顺着勺背往上爬,在勺沿积成薄薄的一层,又缓缓淌回锅里,留下一道清晰的纹路,片刻才慢慢平复。

勺柄传来的温热触感混着米浆的黏腻,顺着指尖一点点漫进心里,让周淑芬的思绪渐渐飘远。她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婆婆站在同样的灶台前,教她煮米浆。那时婆婆的手还很有力,握着勺子的动作干脆利落,一边刮着锅底,一边念叨:“米浆要慢火熬,急了就糊底,跟过日子似的,得慢慢熬才香。” 那时的铝锅比现在这个小一圈,爆裂声也更响些,婆婆总说那是锅在 “跟煤炉打招呼”。

眼下,米浆已经熬得泛起细密的小泡,甜香混着米香从锅里飘出来,钻进鼻腔。周淑芬抬手擦了擦眼角 —— 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想起了婆婆当年的模样。勺子继续在锅底刮动,铝锅的爆裂声依旧细碎,却像是和着记忆里的声响,在安静的厨房里织成了一张温柔的网,把此刻的时光,和那些遥远的清晨,轻轻缠在了一起。

刹那间,周淑芬只觉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思绪恰似断了线的风筝,悠悠飘回到二十年前。那时的她,还是纺织厂车间里朝气蓬勃的一员,每日清晨,天色尚朦胧,她便匆匆赶到工厂。车间的大门缓缓拉开,机器运转前的寂静里,她已经站到了工作台前。

面前的浆料桶散发着独特的气息,混合着化工原料淡淡的刺鼻味与湿润水汽。她抬手,毫不犹豫地将手指浸入温热的浆液中,那细腻的质感瞬间包裹住指尖,像幼时触碰春日里刚冒出芽尖的嫩草,带着股鲜活劲儿。她轻轻捻动手指,感受着浆料的浓稠度,凭借多年积累的经验,判断着是否还需调整。紧接着,她拿起一旁的勺子,木质勺柄被她握得温热,勺子没入浆液,开始缓缓搅拌。随着手腕有节奏地转动,浆液泛起一圈圈轻柔的涟漪,浓稠的部分与稀淡的地方逐渐交融,趋于均匀。

车间里,蒸汽像一层薄纱,自机器缝隙间袅袅升腾,慢慢弥漫开来。不多时,便模糊了巨大的玻璃窗,外头的世界变得影影绰绰,只能瞧见些模糊的轮廓。与此同时,那蒸汽也悄然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前的浆料桶、机器设备,都像是蒙了层雾,变得虚幻起来。她的耳畔,机器启动时的轰鸣声、工友们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熟悉又亲切的嘈杂,衬得车间愈发忙碌而又充满生机。

如今,手中这锅米浆的温度,透过勺子、沿着手臂,直直暖到心底,竟与记忆中纺织厂浆料的触感惊人地相似。周淑芬不禁有些恍惚,她的目光怔怔地盯着锅里翻涌的米浆,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置身于当下这个飘着米香的厨房,还是二十年前那满是蒸汽与机器轰鸣的纺织厂车间。这一刻,时光仿佛在此刻悄然交错,过去与现在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她好像被卷入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在岁月的长河中迷失了方向 。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厨房门的布帘被一股蛮力猛地掀开,“哗啦” 一声巨响,瞬间打破了原本的宁静。那声响尖锐又突兀,恰似一声惊雷在周淑芬耳畔炸响。她浑身猛地一颤,手中正搅拌着米浆的勺子险些脱落在地,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周淑芬惊魂未定,忙抬眼望去,只见小娟光着脚丫,孤零零地站在厨房门口。十岁的她,身形本就纤细,此刻裹在一件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睡衣里,愈发显得瘦小可怜。宽大的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袖子耷拉到手肘处,下摆几乎快要拖到地上,活像个迷失在大人世界里的小玩偶。

而小娟的右脚背,一道暗红色的结痂格外刺眼。那是昨天放学时,她被调皮的同学推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蹭破的。凑近瞧,伤口边缘参差不齐,还密密麻麻地沾着几粒细小的沙砾,混着干涸的血迹,像是狰狞的小兽趴在她稚嫩的皮肤上。伤口周边的皮肤微微红肿,隐隐透着些青紫,不难想象当时摔倒的那一下有多疼。小娟的目光有些闪躲,怯生生地看着周淑芬,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清晨的凉意,还是伤口带来的疼痛与委屈 。

“妈,老师说下周要交课外实践报告……” 女孩小娟怯生生的声音,像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刚从她那微张的唇间扑腾着往外飞,可还没来得及在空气中划出完整的弧线,就被楼上传来的 “砰” 一声摔门巨响,好似被一把利刃拦腰斩断。小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原本就攥着书包带的手指,此刻愈发用力,指尖都微微泛白,仿佛那根细细的书包带,成了她在这混乱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周淑芬同样被这声巨响惊得一颤,手中正研磨着药片的动作瞬间停住。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女儿,望向那扇通往楼道的门,仿佛能透过那扇紧闭的门,看穿楼上那阵喧嚣的源头。楼道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争吵声,像是邻里间又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争执。这声音搅和在厨房本就嘈杂的声响里,让这狭小空间里的氛围愈发压抑。

周淑芬回过头,瞧见女儿那满是委屈与不安的眼神,刚想开口安慰几句,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干涩得发不出声。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药碾上。她那粗糙的手指关节间,还残留着褐色的药粉,那是她刚刚研磨药材时留下的痕迹,散发着一股苦涩的气息。

此时,铝箔包装的撕裂声尖锐刺耳,砂纸摩擦药片的金属刮擦声更是让人牙酸,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与窗外三轮车那 “旧家电换钱” 的嘶哑吆喝,在这泛着浓重油烟的狭小厨房里肆意缠绕,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们母女俩紧紧困在这潮湿、昏暗的阴影之中,无处可逃。

“实践报告?写啥实践报告啊?” 周淑芬声音有些沙哑,一边说着,一边机械地又拿起一片药,放在砂纸下继续打磨,砂纸与药片摩擦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在为她的话语打着沉闷的节奏。她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小娟脸上移开,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

小娟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就是那种要去外面做调查,然后写下来的作业,老师说还要拍照片当证据……”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看到母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布满老茧的手在药碾上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咱家哪有闲工夫让你去搞这些!家里这些事都忙不过来,你能不能懂事点!” 周淑芬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带着几分烦躁。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看到女儿眼眶里瞬间泛起的泪花,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周淑芬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她那粗糙的手指关节间,还残留着褐色的药粉,那是她刚刚研磨药材时留下的痕迹。她的目光缓缓地顺着女儿直直的视线移动,最终落在了垫在药碾下的旧报纸上。那张泛黄的纸页,原本应该是洁白如雪的,但经过岁月的洗礼和反复的碾压,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上面密密麻麻印着的都是些陈旧的新闻,边角处还被药粉染得有些斑驳。

“小娟,不是妈不想让你弄,你看咱家现在这情况……” 周淑芬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愧疚,她伸出手,想去摸摸女儿的头,可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你先把作业写好,这实践报告,妈看看能不能找个时间,陪你一起想办法。”

小娟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母亲已经很辛苦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不好,母亲每天都要靠帮人研磨中药挣点微薄的收入。她转身,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往房间走去,临进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母亲,那佝偻的背影此刻显得愈发单薄,像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随时都会倒下。而厨房里那交织的嘈杂声,依旧在她耳畔嗡嗡作响,像是一曲永不停歇的悲歌 。

周淑芬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张旧报纸上,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怅惘,更多的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在那泛黄、脆弱的纸面上,曾经有一张意气风发的工人代表照片,往昔的岁月里,照片中的人物身姿挺拔,眼神坚定,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朝气,那是属于工人阶级当家作主时代的特有光芒。然而,如今这张照片已被反复研磨的药粉无情侵蚀,变得面目全非,只残留下一个挂着标准式微笑的模糊轮廓。那微笑,在这模糊、斑驳的画面中显得有些诡异,恰似一个被时光狠狠啃噬,支离破碎的旧梦,无端地让人感到一种无法排遣、深入骨髓的悲凉。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报纸边缘,粗糙的指腹划过纸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在与往昔对话。此刻,厨房的嘈杂声似乎都已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张承载着过去的旧报纸。周淑芬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突然想起了压在五斗橱最底层的那个红绸布包,思绪瞬间飘回到多年前。那时的她,也是这般年轻,在纺织厂的生产线上,凭借着过硬的技术和认真负责的态度,一路拼搏。当她从领导手中接过那张烫金的 “质量标兵” 奖状时,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奖状的纸张光滑,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得到了回报,未来满是希望。

下班后,她一路小跑着回家,迫不及待地将奖状放进那个红绸布包里。红绸布是她特意挑选的,色泽鲜艳,质地柔软,她觉得只有这样珍贵的布料,才配得上这张意义非凡的奖状。之后的日子里,每当生活中遇到困难,或是工作上感到疲惫时,她就会悄悄打开五斗橱,拿出那个红绸布包,轻轻抚摸着奖状,那些艰难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没那么难以承受了,奖状给予她继续前行的力量 。

那张奖状,曾经是周淑芬的骄傲,是她在纺织厂无数个日夜辛勤工作的铁证。想当年,她双手接过奖状时,那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闪耀,刺痛了她的眼,也照亮了她的心。同事们围在身边,声声赞叹如浪潮般涌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未来的日子似乎都被这张奖状镀上了一层金边。

然而,时光无情,如今它却和着发霉的浆糊,歪歪斜斜地贴在西墙渗水的裂缝上,像一个被岁月遗忘的弃儿。房间里,潮湿的气息弥漫,墙角已经生出了一片片墨绿色的霉菌,像是大地伸出的斑驳触角,肆意攀爬。奖状的边角卷曲泛黄,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揉搓过,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无数片。原本笔挺的纸张,如今也变得皱巴巴的,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刻满的皱纹。

仔细瞧,那烫金字早已被潮气晕开,变得模糊不清,原本清晰的字迹此刻像是被罩上了一层薄纱,只能勉强辨认出个轮廓。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奖状,就像她那些被雨水泡发的青春记忆一样,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彩。曾经的辉煌如同过眼云烟,消散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里。

周淑芬站在奖状前,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它,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她的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想要触碰那奖状,可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这昏暗潮湿的房间里 。

我们班要买新校服...小娟的声音像一根绷紧的棉线,细弱而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形的重压扯断。周淑芬感觉女儿滚烫的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那灼热的触感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这温度让她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雾气氤氲的清晨,在产房外听见的第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寂静——清脆、脆弱却又充满生命力。那时窗外的纺织厂正被晨光镀上金边,巨大的纺锤在光影中缓缓转动,吐出今年第一缕棉絮,轻盈的纤维在空中飘舞,像极了新生儿的第一口呼吸。此刻女儿抽泣时肩膀的起伏,与记忆中那团棉絮飘落的轨迹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用这个。周淑芬从枕头下摸出个锈迹斑驳的铁皮盒,掀开盖子时发出一声轻响。盒底垫着泛黄的报纸,上面整整齐齐码着五颜六色的线团,每一卷都缠得紧实饱满。最边上那卷靛蓝色线团颜色最深,是去年建军那件旧工作服反复漂洗褪下的染料染的;中间那团娇艳的玫红色,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棉布香,分明是马春燕二十年前结婚时,从她家那幅绣着鸳鸯的窗帘布上拆下来的;最醒目的是角落里那根墨绿色粗棉线,表面还留着几道折痕——去年冬天车间机器故障,主任训话时气得直拍桌子,把备用的经线都给扯断了半截。

小娟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仿佛被点燃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辉。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那些色彩斑斓的线团上,那是靛青和茜红交织而成的美丽色彩,是母亲织布时常用的颜色。

这些线团的线头还沾着棉纺厂特有的粉尘味,那是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让小娟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童年时光。那时,母亲总是坐在织布机前,忙碌地穿梭着这些线团,编织出一件件漂亮的布料。

窗外,暴雨如注,雨鞭无情地抽打着锈蚀的防盗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然而,小娟似乎完全没有被这恶劣的天气所影响,她跪在水泥地上,专注地用这些线团在旧作业本上缝补着一个破洞的布娃娃。

那布娃娃已经有些破旧,缺了一只纽扣眼睛,露出棉絮的伤口显得有些狰狞。小娟的针脚虽然歪斜,但每一针都充满了生涩的倔强,仿佛在努力修复着这个布娃娃的生命。

周淑芬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儿。她看到女儿哼着走调的童谣,那稚嫩的嗓音像一只扑棱的麻雀,穿过雨幕,与筒子楼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摔门声、婴儿啼哭声交织在一起。最终,那歌声如同一条柔软的丝线,缠绕在晾衣绳上那件滴水的工装裤袖口,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童年和母爱的故事。

周姐!楼下炸响的喊声惊得周淑芬手一抖,半药粉洒在搪瓷缸的锈斑上。透过纱窗看见浑身是血的孙寡妇正被邻居架着往医院跑,她手里还攥着那个空酱油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场景让她想起在织布机旁接生的女工林姐,血水染红的纱布和今天孙寡妇裤脚滴落的液体一样腥咸。那是个闷热的夏夜,织布机还在嗡嗡作响,林姐突然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羊水混着血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裳。周淑芬记得自己颤抖着剪断脐带时,婴儿的哭声和机器的轰鸣混在一起,而此刻孙寡妇踉跄的身影与记忆中林姐苍白的脸重叠起来。酱油瓶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瓶口还残留着几滴暗红的液体,不知是酱油还是血。

里屋突然传来一阵布料撕裂般的脆响,这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突兀,周淑芬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刻就知道,肯定又是小娟在撕作业本折纸飞机了。

周淑芬顾不上多想,快步如飞地冲进房间。果然,一进门,她就看到小娟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张纸,而那张纸,正是印有“先进生产者”字样的奖状!

只见小娟将奖状小心翼翼地撕开,然后把碎片仔细地折进纸飞机的翅膀里。那奖状上的铅字在斜射进来的晨光中,竟然泛着一种诡异的蓝光,这让周淑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获得的那些奖状。

那些奖状,曾经被她郑重其事地装在玻璃相框里,高高地挂在墙上,那是她的骄傲,也是她努力工作的证明。然而,如今的它们,却都成了糊在漏雨墙面的隔潮纸,边缘卷曲发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而此刻,小娟手中的纸飞机翅膀上,那些被撕碎的荣誉字样,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周淑芬看着这一幕,心中一阵刺痛,她不禁想,这些曾经的荣誉,难道就这样被轻易地撕碎了吗?

妈,老师说我们班要买新校服...小娟的声音突然卡住,她看见母亲从枕头下摸出的钱袋里,除了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半截没打磨完的药片。那些毛票像是被反复揉搓过无数次,边缘都起了毛边,有几张还带着汗渍的痕迹。周淑芬用砂纸边缘刮着药片硬芯,粗糙的砂粒摩擦着药片表面,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这声音里混进女儿吸鼻子的动静,小娟正咬着嘴唇,眼眶泛红地盯着母亲手上那半片药。周淑芬的手突然顿了一下,这声音让她想起春节时建军用铁片刮锅底的声音——那时他们还能吃上顿带肉的饺子,锅底结着厚厚的油垢,建军一边刮一边笑着说要把最后一点油星都刮出来。可现在,她只能靠磨药片来凑钱,砂纸摩擦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心。

水管爆裂的巨响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猛然炸开,震得周淑芬浑身一颤,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她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手中的梳子也差点掉落。

她惊愕地望向梳妆台上那面斑驳的镜子,镜子里的景象让她毛骨悚然。那原本应该映照出她面容的地方,此刻却被一片积水所占据,而她那浮肿的面容正诡异地漂浮在积水中,就像是被水淹没的幽灵。

搪瓷缸边缘的豁口在积水中若隐若现,宛如一把钝刀,将她憔悴的脸割裂成不规则的碎片。这一幕让她想起了车间里那台老掉牙的络纱机,每当齿轮转动时,总会把那雪白的棉条撕扯成蓬乱的线团,就如同她此刻破碎的面容一般。

周淑芬的手指突然痉挛般地攥紧了桌上的药粉包,那粗砺的牛皮纸在她的掌心发出簌簌的哀鸣,仿佛在抗议她的粗暴对待。

就在这时,第一道闪电劈开了乌云,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周淑芬像是被这道闪电惊醒了一般,她猛地站起身来,如同截断的纱线一样,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幕之中。

身后,小娟的呼喊声裹着雨水砸在她的背脊上,“妈!药还没——”然而,这带着哭腔的尾音还未落下,就突然与周淑芬记忆深处的轰鸣声交织在了一起。

那是二十年前产房外的声音,那些纺织机永不停歇的哒哒声,此刻正穿过时光的暴雨,清晰地叩击着她的耳膜,让她的脚步愈发急促,仿佛要逃离那可怕的回忆。

卫生所走廊里,周淑芬闻见熟悉的铁锈味。这味道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开记忆——车间里永远擦不净的机油,女工们围裙上洗不掉的褐色污渍,还有每月发薪日会计窗口飘来的油墨腥气。孙寡妇在急诊室抽搐的身影让她想起车间里卡住的梭子,那些被经线缠绕的金属零件会在瞬间绞碎布料,就像此刻诊疗帘后扭曲的肢体。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徒手解梭时,食指被划出三厘米长的口子,如今那道疤正在药盒棱角上隐隐作痛。当护士把空药盒扔进垃圾桶时,铝塑板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看见盒底印着的生产日期——蓝黑油墨的数字像蚂蚁排成队列,2014年3月18日,正好是她下岗那天。那天车间主任的皮鞋尖上也沾着这样的铁锈色,他说话时不断用鞋底碾着地上一颗生锈的螺丝钉。

铝锅里的米粥终于熬出稠浆,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的气泡,米香混着水汽在狭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周淑芬用勺背轻轻刮着锅底结痂的米粒,那层半透明的米膜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熟悉的动作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纺织厂——她总这样弓着背,用钢片刮除梳棉机上缠绕的棉絮,那些细碎的纤维在阳光下飘散,像永远下不完的雪。布帘突然窸窣作响,小娟从褪色的蓝印花布后探出半个身子。晨光透过她校服袖口的破洞,照在细得惊人的手腕上,那截伶仃的骨头像是随时会刺破苍白的皮肤。结痂的擦伤横在腕骨凸起处,像条干涸的暗红色小溪——昨天放学时那群女生把她推倒在水泥地上,书包带子勒出的红痕还蜿蜒在锁骨下方。

妈,我饿。里屋传来女儿带着鼻音的呢喃,那声音像一根细针,轻轻戳进周淑芬的心窝。她正在分装药粉的手突然一颤,灰白色的粉末在泛黄的报纸上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轨迹,像是她这些年坎坷的人生路。灶台边的煤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她额角的皱纹更深了几分。她下意识扭头看向那扇泛黄的布帘——那是用旧床单改的,已经洗得发白——压低声音道:再等等,妈给你熬粥。说着用胳膊肘碰了碰灶台上那个坑坑洼洼的铝锅,锅盖边缘还缺了个小口。掀开盖子,浑浊的水面上零星漂着几粒米,稀稀落落的,就像她这些年东拼西凑的日子,怎么都攒不成个圆满。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把铝锅的阴影拉得老长,恰似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愁绪。

粗糙的砂纸颗粒正将白色药片磨成细雪,每一次摩擦都带起细小的白色漩涡,粉末簌簌落在印着改革开放春风的旧报纸上。泛黄的报纸边缘已经卷曲,铅字印刷的标题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头条照片里微笑的工人代表穿着笔挺的蓝色工装,胸前的红花还鲜艳如初,此刻却正被飘落的药粉渐渐覆盖,就像她当年在纺织厂得的那些奖状——三八红旗手的金字早已褪色,玻璃相框里的纸片早被二十年的油烟熏成了模糊的黄色。突然,砂纸刮到药片里的硬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这声音让她想起老式织布机卡梭时的动静,手指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作死啊!大半夜的!楼上王婶的拖鞋地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含糊不清的咒骂。周淑芬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浑身一颤,条件反射般弓起佝偻的背脊,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褪色的围裙边。这个防御性的姿势让她后腰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二十年前在纺织厂三班倒时落下的病根,经年累月弓着腰在轰鸣的织布机前穿梭,腰椎早已变形得像老树的瘤节。如今每逢阴雨天,那疼痛便从骨髓深处渗出来,像有无数淬了毒的钢针在骨缝里游走,又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在慢慢锉她的脊椎。

她手边的搪瓷缸缺了道月牙形的口子,豁口边缘泛着金属氧化后的暗哑光泽,那是去年除夕夜被醉酒的丈夫摔出来的伤痕。当时张建军通红着眼睛,脖颈上青筋暴起,把那个印着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缸像摔奖杯似的往水泥地上狠狠一砸,搪瓷碎片飞溅到墙角。先进生产者?呸!现在谁还稀罕这个!他喷着酒气的怒吼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杯身上褪色的红字已经斑驳,漆面剥落处露出灰白的胎体,却仍固执地证明着她曾经连续三年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的荣耀——那些在纺织机前熬红的双眼,被棉线勒出老茧的指节,以及每月领工资时工友们羡慕的目光。如今这缸子只能歪斜地立在桌角,像她那些被时代抛弃的骄傲。

周师傅,您这手法还是这么利索。恍惚间她又听见徒弟小林清脆的赞叹声,那声音穿过二十年的光阴,带着纺织车间里永不停歇的机器嗡鸣。年轻时的自己能在眨眼间接好断掉的经线,手指翻飞间丝线便服帖地重新编织成完美的经纬;现在枯瘦的手指却怎么也接不上生活的裂痕,那些破碎的时光就像从织布机上散落的线头,越理越乱。杯沿碰到干裂的嘴唇时,搪瓷杯上那道歪斜的裂纹将她的倒影割裂成陌生的模样,那首走调的十五的月亮就被锋利的不规则断面切成零散的音节,像极了儿子婚礼上那台总是卡带的录音机。这杯子现在只能盛三分之二的水,漏掉的部分在桌面上蜿蜒成一条悲伤的小溪,就像她的人生永远缺着一大块——老伴走后的空床,儿子搬去的新家,还有再也织不动的云锦花样。

淑芬?这么晚了还没睡?褪色的蓝布帘突然被哗啦掀开,邻居马春燕裹着件起球的旧毛衣探进半个身子,怀里三个月大的婴儿正扯着嗓子哭闹,小脸涨得通红。实在对不住...她局促地蹭着掉漆的门框,能借半勺奶粉应应急不?我家那个死鬼这月又没往家捎钱,供销社赊的账都快堆成山了...周淑芬慌忙把搪瓷碗里的白色药粉用《工人日报》盖住,铝制调羹撞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马春燕却突然瞪圆了眼睛,连婴儿的哭嚎都忘了哄:老天爷!你还在偷吃那个安乃近?卫生所张大夫上回不是拍着桌子警告,这止痛片伤肝比喝酒还厉害?她沾着奶粉渍的袖口悬在半空,像截枯树枝般微微发颤。

嘘——周淑芬竖起手指指楼上。两个女人在灯泡下交换了个苦笑,她们都懂筒子楼里没有秘密。马春燕眼眶发青,婴儿的尿布已经泛黄,周淑芬默默从橱柜深处摸出半袋代乳粉——那是上个月街道慰问困难户发的。

突然整栋楼剧烈震动,铁质水管在墙里发出垂死般的呻吟。三楼传来男人的咆哮:老子输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接着是肉体撞在门板上的闷响。周淑芬和马春燕同时绷直了脊背,这种声音她们太熟悉了。怀里的婴儿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啼哭,像把生锈的剪刀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造孽啊...马春燕抹着眼角匆匆离去后,周淑芬发现砂纸上的药粉被手汗浸成了糊状。她望着窗外其他格子间里亮起的灯光,每扇窗户都像被生活灼伤的眼睛。302室的老李头又在咳嗽,那声音像是要把肺叶撕碎;401的小夫妻在压着嗓子吵架,塑料暖水瓶砸在地上的爆裂声格外刺耳。

周姐...对门的孙寡妇扒着门框,手里攥着空酱油瓶,能借两块钱吗?明天发补助就还...她浮肿的脸上带着熟悉的羞惭。周淑芬数出皱巴巴的零钱时,听见孙寡妇喉咙里咕噜的声响——那是长期吃咸菜落下的毛病。

当筒子楼再次陷入表面上的平静时,周淑芬继续研磨着药片,粗糙的指节在玻璃研钵上留下细密的汗印。老周,你这手速可赶不上新来的小年轻啊。隔壁工位的李大姐探过头,瞥了眼她研磨的进度,听说今天质检又打回来三批货,王主任脸都气青了。

陈年的墙皮簌簌发抖,剥落的石灰粉在光束里跳着垂死的舞蹈。她想起白班时车间主任的训话,那声音至今还在耳膜上震动:下个月产量指标上调15%,流水线要提速!王主任把考勤表摔得啪啪响,谁跟不上就滚蛋!四十岁以上的自己心里有点数!

芬姐...新来的实习生小林怯生生递来一杯温水,您眼睛不舒服吗?我看您总揉眼眶。周淑芬猛地缩回正在揉眼睛的手,五十岁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细小的针脚,她偷偷把老花镜藏在口袋里,就像藏起最后一点尊严。没事,灰迷眼了。她扯出个笑容,听见身后传来质检员的嗤笑:装什么装,老花就老花呗。

水管突然发出呜咽般的呻吟,暗红色的锈水像眼泪般滴进斑驳的搪瓷缸里。这栋困住几十户人家的混凝土巨兽正在噩梦中惊厥,它钢筋铁骨的身躯里流动着二十年来渗进的汗味、煤烟和廉价雪花膏的香气——那是纺织女工们夜班归来时留下的疲惫,是下岗工人家里飘出的煤炉烟气,是年轻姑娘们省吃俭用买来的第一瓶化妆品。楼下传来收废品老汉沙哑的吆喝,那声音像把钝锯,一下下锯着周淑芬的神经。她望着墙角那捆用麻绳仔细捆好的旧报纸,那是她每天趁建军出门后,从垃圾堆里一张张捡回来、在床底下藏了三个月的宝贝。等那个酒鬼丈夫又喝得烂醉如泥时,这些报纸就能换来两贴狗皮膏药,暂时粘住她被打裂的肋骨。

妈,我冷...布帘后小娟的梦呓让她打了个激灵。周淑芬停下手中的活计,轻声应道:乖囡再忍忍,药马上就熬好了。她将磨好的药粉分成两半,一半倒进搪瓷缸时,搪瓷与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老周,轻点儿!里屋传来丈夫沙哑的提醒。晓得啦,她压低声音回道,这不是急着给孩子退烧嘛。

另一半药粉被她仔细包进写满标语的旧日历纸,纸页哗啦作响。这纸还是当年你爸从厂里带回来的,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现在倒派上用场了...突然,她听见自己哼起了走调的歌谣,那是年轻时在纺织车间里,女工们用来对抗机器轰鸣的合唱。大周,你又唱跑调了!记忆中小姐妹的调笑仿佛就在耳边。此刻这声音混着水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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