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巷的遭遇,像一根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知严谨的思维殿堂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那个码头工人无声崩溃的画面,以及他初步定义的“信息污染”概念,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解析。
理论需要实证,假说需要样本。他意识到,若要真正理解这个世界的诡秘,他不能仅仅被动地等待异常事件发生,他需要一个更稳定、更可持续的观察和研究对象。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有意识地调整了他的活动范围。
他不再局限于码头区,而是开始走访城中的酒馆、集市,甚至是那些被视为不祥之地的废弃教堂和古老墓园边缘。
他聆听着人们的闲谈,过滤着那些被恐惧夸大的流言蜚语,试图从中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他寻找的,不是已经彻底被污染摧毁的个体,而是那些可能长期与“异常”共存,却仍保持着一线清醒的人。
用他的术语来说,就是“慢性信息污染携带者”或“稳定信息交互界面”。
在一次近乎徒劳的走访后,林知坐在一家名为“迷途羔羊”的破旧酒馆角落里,整理着笔记。
酒馆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麦酒和陈年灰尘的味道。
几个形容枯槁的酒客缩在阴影里,低声交换着模糊不清的词语:
“低语”、“阴影”、“无法安眠”。
就在这时,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位年轻的女士走了进来。
她与酒馆里颓废、麻木的氛围格格不入。
尽管她的衣裙略显陈旧,款式也已过时,但面料和剪裁仍能看出昔日的精致,暗示着她并非出身于市井之家。
她身姿挺拔,带着一种融入骨血的、属于上层社会的仪态,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忧郁阴云。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脚步轻缓,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漂亮的、本该明亮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蒙尘的宝石,带着一种近乎敏感的警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随时准备避开某种看不见的危险。
酒馆里的人似乎都认识她,在她进来时,交谈声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一些人下意识地挪开目光,或低下头,避免与她对视。那并非厌恶,更像是一种混合了同情、畏惧和……疏离的态度。
林知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她身上。
他的科学家本能被触动了。
这位女士本身,就像是一个行走的谜团。
她的气质、她与环境的违和感、周围人对她的反应,都构成了异常的数据点。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当一位醉醺醺的水手摇晃着从她身边经过,无意识地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海上小曲时,这位女士的眉头微微蹙起,并非因为厌恶或被打扰,而更像是在……专注地倾听?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同步复述,或者是在解析那不成调的旋律。
“她在‘听’……”
林知心中一动,
“不仅仅是听声音,更像是在接收和处理某种……信息流?”
他立刻联想到了黑水巷那个工人。
两者都涉及“信息”,但表现形式截然不同。工人是被瞬间、高强度的信息洪流冲垮,而这位女士,似乎长期处于一种低强度、但持续不断的信息环境影响下,并且……她似乎具备某种与之互动的能力?
这正是一个绝佳的、活体的研究样本!
林知没有贸然上前。
他继续观察,如同观察一个罕见的自然现象。他看到酒保沉默地递给她一小瓶用深色玻璃瓶装着的液体,没有收钱,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她接过,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轻柔,但林知敏锐的听觉捕捉到,那似乎不是本地的通用语,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拗口的音节。
她很快离开了酒馆,像一道幽影融入了外面的灰雾中。
林知放下几枚硬币在桌上,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利用街上的行人和建筑物作为掩护,目光始终锁定着那个忧郁的身影。
她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通往河边的小路漫步。她的行为有些奇特,时而会停下脚步,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或树影低声细语,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交谈;时而又会捂住耳朵,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在抵抗某种只有她能听到的噪音。
林知的心脏微微加速跳动。
这些行为模式,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测。
她不仅能感知到常人无法感知的信息,甚至能与之进行某种程度的“沟通”。
她的“诅咒”,或许正是这种异常感知能力的代价,或者说,表现形态。
在一个河湾处,远离了人群的喧嚣,只有流淌的河水声和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那位女士停了下来,望着浑浊的河水,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林知道,时机到了。他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观察者。
他需要接触,需要交流,需要获取第一手资料。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缓步走了过去,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用平和而清晰的语调开口,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突然举动。
“打扰了,女士。”
她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如同受惊的小鹿。
但当她的目光落在林知身上,看到他平静而毫无恶意的眼神时,那丝惊慌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疑惑和警惕。
“你是谁?”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一个路过的学者,”
林知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身份,
“我对这座城市……独特的环境很感兴趣。我注意到,您似乎能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他没有直接提及“诅咒”或“异常”,而是用了更描述性的词语。
这是他惯用的策略,以客观现象作为切入点,避免触动对方敏感的心理防线。
女士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仔细打量着林知,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出虚伪或嘲弄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了纯粹的、探究式的认真。
“……你能感觉到?”
她迟疑地问道,声音很低,仿佛怕被什么听到。
“我观察到了一些迹象,”
林知坦诚地说,同时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基于我的知识背景,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可被观察、可被研究的自然现象,尽管它超出了常人的感知范围。或许,我们可以称它为一种特殊的‘信息感知’能力?”
他没有使用任何神秘学或宗教术语,而是用了“信息”、“感知”这类科学词汇。
这显然出乎了女士的意料。
她眼中的警惕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感取代,那里面混杂着惊讶、一丝微弱的希望,以及长久以来积累的疲惫。
“信息……感知?”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组,仿佛在品味其中的含义。
“是的,”
林知向前半步,语气更加诚恳,
“我认为您所承受的,并非神罚或厄运,而是一种尚未被理解的生理与信息交互现象。我是一名研究者,我的目标是理解这类现象背后的规律。如果您愿意,或许……我们可以合作?我可以尝试帮助您理解发生在您身上的一切,甚至,找到缓解其影响的方法。”
他抛出了橄榄枝。
他没有做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而是强调了“理解”和“研究”,这对于一个长期被恐惧和排斥所包围、内心可能同样渴望答案的人来说,或许比空洞的安慰更具吸引力。
女士——薇薇安,沉默了。
她看着林知,又看了看雾气弥漫的河面,仿佛在与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犹豫作斗争。
低语声似乎在她耳边变得更加清晰了,带着警告,也带着诱惑。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那双忧郁的眼睛直视着林知。
“我叫薇薇安,”
她轻声说,这相当于一种初步的认可,
“你……真的认为,这些缠绕着我的低语,是可以被‘理解’的吗?”
林知迎着她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在我的认知里,万物皆有其根源,皆可被解析。无法理解,只是因为我们尚未找到正确的方法。而找到这个方法,正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
河风拂过,吹动薇薇安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两人之间一部分陌生的隔阂。
一个寻求真理的科学家,一个身负诅咒的没落贵族,在这个被灰雾笼罩的河畔,达成了初步的、脆弱的联系。
对林知而言,一个宝贵的、研究“信息污染”的活体样本,终于到手了。
而对于薇薇安来说,这个陌生男人所带来的截然不同的视角,或许是她陷入永恒黑暗以来,看到的第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