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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广宗城南门外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每日清晨,张飞便点起五百熊虎骑,既不披重甲,也不带攻城器械,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冲到城下弓箭射程的边缘地带。他本人更是策马向前几步,将那杆丈八蛇矛往地上一插,深吸一口气,随即,那如同霹雳雷霆般的叫骂声便响彻了整个广宗城南郊。

他骂得极具创意,也极其难听,完全贯彻了刘锦“揭短、激将、辱其信仰”的核心思想:

第一日,主攻张角病重与黄巾军无能:

“城里的脓包软蛋们听着!你家那个痨病鬼师君张角,还能喘气吗?是不是已经瘟死在家里,不敢让尔等知道?哈哈哈!”

“什么狗屁黄巾力士,我看是黄巾病夫!缩在城里当乌龟,爷爷我就在这儿,谁敢出来与俺老张大战三百回合?”

“没卵子的东西!十万人都被俺大哥一把火烧光了,就你们这几头烂蒜,也敢称什么‘苍天已死’?俺看是你们死期到了!”

第二日,开始造谣并侮辱其信仰:

“喂!告诉张角那老贼,洛阳的皇帝陛下都听说了,说他张角想在广宗登基当皇帝咧!一个快断气的痨病鬼也想坐龙庭?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行!”

“什么大贤良师,分明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妖道!弄些符水糊弄愚夫愚妇,真刀真枪就怂成这般模样?”

“尔等信奉的黄天在哪儿?怎不来劈死你张爷爷?可见是假的!假的!”

第三日,言辞更加诛心,直指其内部猜疑:

“张角!你是不是怕了?怕你一死,你那两个弟弟立马就拿着你的头颅来向朝廷请功?”

“城里的兄弟们听着!跟着个快死的老鬼有什么前程?他还能带你们吃饱饭吗?不如早点开门献城,俺大哥刘将军保你们不死!”

“那黄巾力士,听说吃得比旁人都好,是不是张角留着你们给他陪葬啊?哈哈哈!”

张飞骂得兴起,有时还让麾下五百骑兵齐声呐喊,重复那些最诛心的词句,声音如同滚雷般撞击着广宗城的城墙。他骂得唾沫横飞,面目狰狞,言语粗俗不堪入耳,连城头上一些久经战阵的黄巾老兵都听得面红耳赤,气血上涌,更别提那些将张角视为神明的虔诚信徒了。

几天下来,城头守军的反应从最初的怒骂回击,到后来的沉默以对,但那沉默之中蕴含的怒火,却几乎要点燃空气。无数道目光投向了内城方向,投向他们那位“大贤良师”的居所。张飞的辱骂,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不仅撕扯着黄巾军的尊严,更是在不断动摇着他们的信念,并将一个残酷的选择题,赤裸裸地摆在了病榻上的张角面前:是像个懦夫一样困守孤城,在唾骂中耗尽最后一丝威望?还是奋起一击,用敌人的鲜血,来扞卫“黄天”与自己的尊严?

辽西军的诱饵,已经带着浓烈的腥臭,抛了出去。现在就看,城里的那头病虎,是否还有最后一扑的勇气了。

广宗城内,原郡守府,如今的大贤良师行辕。

浓重的草药味几乎凝固在空气中,与城外隐约传来的叫骂声一样,成了这座城池挥之不去的背景音。内室榻上,大贤良师张角形容枯槁,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的,并非糊涂,而是清醒的痛苦与冰冷的愤怒。

“咳咳……‘刘锦小儿……欲效孙膑减灶……诱我出城……’咳咳咳……”他对着侍立榻前的三弟 “人公将军”张梁 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城外……骂声……句句诛心……实乃……攻心之策……”

张梁紧握拳头,脸上既有对兄长的担忧,也有压抑不住的怒火:“大哥既知是计,我等便不应理会!只需紧守城池,待官军粮尽或生变……”

“紧守?”张角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城内暗流涌动的景象,“张飞骂我病重将死……骂我欺世盗名……更散播我……欲在广宗称帝……梁弟,你可知……如今城内……已是何等光景?”

他不需要张梁回答。他自己就能感受到那股正在蔓延的恐慌与猜疑。粮草将尽的流言早已不是秘密,张飞连日来的辱骂和那些精心编织的谣言,如同毒液般渗透进来。一些中下层头目看他和张宝、张梁的眼神,已经少了往日的狂热,多了几分审视与游移。昨夜,甚至发生了小股士卒因争夺口粮而械斗,险些酿成营啸的事件!虽然被迅速镇压,但那一声“大贤良师快死了,我们怎么办?”的绝望呼喊,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张角的心脏。

他知道,刘锦的计策成功了。不,不完全是刘锦的计策成功,而是这计策点燃了城内早已堆积如山的干柴——缺粮、伤病、久困的绝望,以及他这位精神领袖不可避免的衰亡。

就在这时,二弟 “地公将军”张宝 怒气冲冲地闯入,他甲胄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血迹。

“大哥!南城又有一队士卒哗变,想趁夜缒城投降!已被我当场格杀!”张宝的声音带着煞气,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再这样下去,不用官军来攻,我们自己就先垮了!必须想个办法!”

张角闭上眼睛,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守,是坐以待毙,军心会一天天烂掉,直到某个夜晚,城门从内部被打开。出城野战,是明知送死,却可能死得痛快一些。

这时,黄巾力士统领 周仓 也大步走进,他虎目含泪,噗通一声跪在榻前:“大贤良师!弟兄们……弟兄们不是怕死!是受不了这憋屈!很多人信了流言,说您……说您已无力回天……咱们太平道的气运尽了!现在营中人心惶惶,末将……末将快弹压不住了!”

张梁和张宝都沉默了,周仓的话证实了他们最坏的预感。内部的崩溃,比外部的敌人更可怕。

张角猛地睁开眼,那眼神中的痛苦和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涅盘的平静。他缓缓地,用尽力气撑起身体,张梁连忙上前扶住他。

“传令……”张角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不是我们中了刘锦的计……而是我们……不得不踏进他的阳谋。”

他目光扫过张宝和周仓:“整顿兵马,尤其是黄巾力士。三日后,日出之时,打开南门,我……亲自出城。”

“大哥!您的身体!”张梁急道。

“正因为我的身体……才必须去。”张角惨然一笑,“若我死在城里,太平道即刻分崩离析。若我战死城外……至少,我是站着死的,是为‘黄天’流尽最后一滴血!这或许……还能给后来者,留一点念想。”

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越过了城墙,看到了辽西军那严整的营垒。

“刘锦……你想要一场决战,我给你。”

“我就用我这残躯,和这广宗城内尚存的热血,来称一称你辽西军的斤两!”

“看是你的矛利……还是我黄天的意志……更坚!”

这一刻,张角的决定不再是出于愤怒或中计,而是一位濒死的领袖,在内部压力达到临界点时,为了维系摇摇欲坠的信仰和秩序,不得不进行的、最后一次悲壮的表演。他知道结局,但他别无选择。

张角“亲自出城迎战”的命令,如同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城内摇摇欲坠的军心。那濒死的雄狮终于再次发出怒吼,哪怕声音嘶哑,也足以让惶恐的羊群暂时找到主心骨。黄巾力士们重新燃起斗志,普通士卒中也弥漫起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气氛。

为了进一步稳定人心,张角甚至强撑着病体,命人抬着,在张梁和张宝的护卫下,于城内主要营垒和防线巡视了一圈。他努力挺直背脊,对沿途的士卒微微颔首,试图将“大贤良师”最后的威严与镇定传递出去。他什么也没多说,但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宣言。

然而,这短暂的巡阅,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元气。当舆驾被抬回行辕内室,帘幕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向前一倾,“哇”的一声,一口暗红色的浓稠鲜血直接喷溅在冰冷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大哥!”张梁、张宝和周仓惊呼上前,脸上写满了惊恐。

张角无力地靠在榻上,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死灰,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艰难地摆了摆手,声音几不可闻:“出……去……都出去……让我……静一静……”

张宝还想说什么,却被更沉稳的张梁用眼神制止。张梁深知,大哥已到了极限,此刻任何打扰都是负担。他拉起犹自不甘的张宝,又对周仓使了个眼色,三人默默行礼,怀着沉重的心情退出了内室,轻轻掩上了门。

空荡而弥漫着药味与血腥气的房间里,只剩下张角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他闭目休息了许久,才积攒起一丝力气,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唤道:“璇儿……进来。”

话音落下片刻,一个身影从内室的屏风后悄然走出。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着普通的粗布衣衫,却难掩其清丽的容颜。她正是张角的独女,张璇。与寻常黄巾将领家眷不同,她脸上没有狂热的信仰,只有深沉的悲戚与超越年龄的冷静。她一直躲在屏风后,亲眼目睹了父亲呕血的一幕,此刻眼眶泛红,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

“父亲。”她快步走到榻边,跪坐下来,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张角嘴角和下颚的血迹,动作轻柔而熟练。

张角睁开眼,看着女儿,那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更有一种托付一切的决绝。

“璇儿……你都……看到了。”张角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努力保持着清醒,“为父……大限已至。”

张璇的手微微一颤,咬着嘴唇,没有作声。

“城外……是刘锦。此子……非同一般。他用的是阳谋……为父……不得不应战。”他艰难地说着,“此战,有死无生。广宗城……守不住了。太平道……也到头了。”

他紧紧抓住女儿的手,那手冰凉而枯瘦,却带着最后的力量:“你……听好。我死之后,你二叔(张宝)刚愎,三叔(张梁)仁弱,皆非……成事之人,亦难保自身。你……绝不可……再留在他们身边。”

张璇抬起泪眼,看着父亲。

张角的目光锐利起来,带着最后的智慧与算计:“为父……为你准备了一份……‘投名状’。”他示意张璇靠近,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交代着,“在我书房……东墙第三块砖后,有一暗格。里面……有一卷《太平要术》真本精要,以及……一封我亲笔所书,揭露……揭露某些与太平道早期有过牵连的……兖州、豫州士族之名录……”

张璇眼中闪过震惊。

“记住……若城破,你想办法……混入流民。然后,带着这两样东西……去找刘锦!”张角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生命力,“献上此物……他必……保你性命!那刘锦志在天下……他需要……需要这些东西来……清理内部,结交士族……这是他无法拒绝的……你会成为他对付某些人的……一把刀,但……也是你活下去……唯一的筹码!”

“父亲!”张璇终于忍不住,泪水滑落。父亲这是在让她背叛他的事业,去投靠敌人!

“活下去……璇儿……”张角的眼神开始涣散,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忘掉……太平道,忘掉……大贤良师之女的身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这……这是为父……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说完这漫长的遗言,张角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缓缓松开,瘫软在榻上,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张璇跪在榻前,看着油尽灯枯的父亲,又想起那卷即将决定自己命运的“投名状”,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与茫然。父亲的布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充满了无奈与挣扎。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将被彻底改变。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广宗城时,一个消息让所有惶惑不安的黄巾士卒精神一振——大贤良师要亲自披甲出征了!更令人振奋的是,当张角在内城校场点兵台上出现时,他竟一扫连日的病容,身披一袭特制的杏黄色道袍铠甲,腰佩法剑,面色虽仍显苍白,但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洪亮,进行着战前动员。

“黄天在上!将士们!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今日,便是我等与汉室气运一决生死之时!随我出城,破敌!”他挥剑指向城南,气势如虹。

台下,数以万计的黄巾军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多日来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空。张宝、张梁等人更是激动不已,以为兄长真的得到了黄天庇佑,病情好转。

唯有张角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油尽灯枯前,最后、也是最绚烂的一次回光返照。他能感觉到体内生命力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逝,支撑着他站在这里的,是一股不屈的意志和对身后事最后的牵挂。

简单的誓师后,他以需要静心沟通黄天为由,回到了行辕内室。房门关上的瞬间,他挺拔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强行提起来的精神气,正在快速消退。

他不敢耽搁,立刻唤来了两人:女儿张璇,以及黄巾力士统领周仓。

张璇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衫,眼神沉静,只是看到父亲那强撑之后难以掩饰的疲惫时,流露出一丝心痛。周仓则全身披挂,脸上带着决死的战意,以及对大贤良师“康复”的由衷喜悦。

“仓将军,”张角的目光首先落在周仓身上,声音低沉而严肃,“你对我,对太平道,忠心耿耿,我心知肚明。”

“愿为大贤良师效死!”周仓抱拳,声如洪钟。

“今日之战,吉凶难料。”张角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若……若战事不利,我无法归来。你的任务,不是殉死,而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璇儿,安全离开广宗!”

周仓虎目圆睁,显然对这个命令极为意外,他本能地想拒绝:“大贤良师!末将愿……”

“这是军令!”张角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也是我,以大哥的身份,对你的请求!保护好她,就是对我,对太平道最大的忠诚!你能否做到?”

周仓看着张角那决绝而充满托付的眼神,又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张璇,这个铁打的汉子喉头哽咽了一下,重重抱拳,单膝跪地:“周仓……领命!除非周仓死绝,否则必护得小姐周全!”

“好。”张角脸上露出一丝欣慰,随即看向张璇,“璇儿,东西呢?”

张璇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密封好的小包裹,那里面正是《太平要术》精要和那份牵扯甚广的士族名录。

张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对周仓道:“璇儿会跟在你身边。出城之后,一切行动,听她指令。” 他这是在赋予张璇最终的指挥权,确保周仓的忠诚和勇武能被用在正确的逃亡路线上。

最后,张角从怀中取出一枚黝黑的玄铁兵符,上面刻着复杂的云纹和一个“角”字。他将兵符郑重地放到周仓手中。

“这是我亲卫‘黄天卫’的兵符,他们共一百人,皆是百里挑一的死士,战力远超寻常黄巾力士,此刻就在府外待命。现在,我将他们交给你。保护好璇儿,利用他们,杀出一条生路!”

周仓感受着兵符沉甸甸的分量,心中更是沉甸甸的。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百名精锐,更是大贤良师将自己最后的底牌和唯一的血脉,都托付给了自己。

“末将……万死不辞!”周仓以头触地,声音铿锵。

安排完这一切,张角仿佛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挥了挥手,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去吧,各自准备。周仓,你去调派黄天卫,时刻不离璇儿左右。”

“是!”

周仓再次行礼,深深看了张角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毅然转身离去。

内室里,只剩下张角和张璇父女二人。张角看着女儿,眼神中再无霸业宏图,只剩下一个普通父亲的慈爱与不舍。

“璇儿……活下去。”他轻声说道,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期望。

张璇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她跪下来,对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包裹,转身,决绝地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看着女儿消失在门口,张角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杏黄道袍和铠甲,将法剑佩好,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超然的、属于“大贤良师”的威严表情。

他推开房门,午时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知道,是时候去完成他生命中最后一场,也是最盛大的一场演出了。为了他摇摇欲坠的信仰,也为了给女儿搏一条生路,他要去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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