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舟化作一道幽蓝流光,撕裂了纷纷扬扬的厚重雪幕,冲出了那片正在崩解、坠向永恒虚无的冰泪之岛。
剧烈的震动从身后传来,不是爆炸的轰鸣,而是一种沉郁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内坍缩的闷响。路发站在船头,回望。那座巨大、剔透、曾凝固了万古悲伤与等待的冰泪,正从边缘开始,寸寸碎裂,剥落,化作无数冰晶碎屑,混合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虚空。没有炫目的光芒,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种寂静的、不可逆转的消亡,如同一个巨大而精美的琉璃盏,正在被无形的巨手缓慢而坚定地捏碎。
岛屿中心,那座他曾驻足、曾见证最后对话的冰亭,率先崩解。寒玉台,同心佩,那道白衣胜雪、最终释然消散的身影所倚靠的栏杆……一切都在无声中化为最细碎的冰尘,融入那场蓝色的、温柔的光雨,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连同那些记载辉煌与疯狂的冰碑,那些凝固了姿态的冰雕,那局未竟的棋,那杯凝冻的酒……所有冰帝存在过的痕迹,所有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等待的证明,都在迅速消融,归于彻底的“无”。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冰原上那两行正在风雪中消散的冰晶字迹:
“去也。勿念。”
“……其实,有点想他。”
字迹闪烁了一下,如同最后的叹息,然后彻底碎灭,再无痕迹。
路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又空落落的。眉心的“刹那永恒”道种散发着微凉而恒定的气息,与怀中那枚已化为凡玉、却似乎仍残留一丝余温的同心佩,形成奇异的共鸣。冰帝最后那释然的笑容,那声“走了,这次真的不等了”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万古的孤寂,最终以这样的方式落幕,悲怆,却也有一丝解脱。
“路…路小子……” 岳山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望,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慕遮他…快撑不住了!”
路发猛地回神,心头一紧,瞬间将所有翻腾的心绪压下。他霍然转身,一步跨到岳山身边。
苏慕遮的情况比刚才更加糟糕。他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那诡异的灰白死气已经彻底蔓延过心口,正向脖颈和脸部侵蚀。更可怕的是,死气侵蚀过的皮肤,不再仅仅是呈现灰质化,而是开始出现细密的、如同冰裂般的纹路,仿佛他整个人正在从内部被冻结、粉碎。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若非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在混沌星寂之力的护持下顽强闪烁,几乎与死人无异。
“放下他!” 路发低喝,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岳山连忙将苏慕遮平放在刹那舟的甲板上。甲板并非实体,而是由凝实的幽蓝色光晕构成,触之微凉,却流转着稳固的空间之力。新生的器灵——那道朦胧的白衣虚影静静伫立船首,操控着古舟平稳地航行在破碎的虚空乱流中,对船内情况漠不关心,或者说,它的全部灵智似乎都用于驾驭古舟和维持其存在。
路发单膝跪在苏慕遮身旁,伸手按在他心口。混沌星寂之力汹涌而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滞涩。那灰白死气仿佛已与苏慕遮的生命本源纠缠在了一起,变得更具“活性”和侵略性,不仅疯狂吞噬、同化着路发渡入的力量,更反过来侵蚀苏慕遮所剩无几的生机,,将其转化为更阴沉、更死寂的寒意。这已非单纯的能量侵蚀,而是一种近乎“道则”层面的污染与转化。
“永恒寒气……” 路发脑海中灵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引动了眉心那枚新得的“刹那永恒”道种。
一股清凉、凝定、仿佛能冻结时光的奇异力量,顺着他的经脉流淌而出。这力量与混沌星寂之力的“终结”、“归墟”意味不同,它更偏向于“凝固”、“恒定”、“存续”。路发小心地引导着这一缕微弱的“永恒寒气”,接触苏慕遮心口那最浓重的灰白死气。
嗤——!
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能量的湮灭。那“永恒寒气”接触到灰白死气的刹那,竟如同冰水相遇,迅速渗透、包裹上去。灰白死气的蔓延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了!它并未被驱散或消灭,而是被这股更精纯、更高阶的“永恒”道韵暂时“冻结”、“停滞”住了!如同奔腾的污流撞上了无形的冰墙,虽然冰墙也在被缓慢侵蚀,但污流的前进被极大延缓了!
有效!路发精神一振。但他立刻发现,维持这种“冻结”状态,消耗极大。这“永恒寒气”源自道种,虽玄妙,但他初得传承,理解和运用都极为粗浅,且总量并非无穷。更重要的是,这只能“延缓”,不能“根除”。苏慕遮的本源仍在被缓慢侵蚀,生机仍在流逝,只是速度慢了百倍千倍。
“必须找到根除之法,或者至少找到更强的‘永恒’之源,或者截然相反的‘生机’之力来中和……” 路发心念电转,额角渗出冷汗。冰帝已逝,这“永恒寒气”用一点少一点。而且,他隐隐感觉,苏慕遮所中的这种灰白死气,并非单纯的冰寒或寂灭之力,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却令人极为不适的“血毒”与“怨秽”之意,仿佛来自某种极其邪恶堕落的存在。这或许与那袭击他们的“诡影”来历有关。
“怎么样?” 岳山紧张地盯着,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苏慕遮的气息衰败速度似乎慢了一丝,但情况依旧危如累卵。
“暂时稳住了,但撑不了多久。” 路发收回手,脸色凝重,“这‘永恒寒气’只能延缓,无法根治。而且我初得传承,运用不熟,消耗甚巨。必须尽快找到彻底解决之法,或找到更强的‘永恒’之源补充,抑或是寻得截然相反、品质更高的‘生机’之力来拔除这诡异死气。”
他抬头看向岳山:“岳师兄,我们先离开这片虚空。苏师兄需要绝对稳定的环境。这古舟……似乎有了新的变化,我们先找个安全之地落脚。”
岳山重重点头,看向船首那沉默的白衣虚影器灵,欲言又止。这新器灵气息深邃冰冷,与之前的“寂”截然不同,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路发也望向器灵,心念微动,尝试沟通。那白衣虚影微微侧身,一道冰冷、平静、不带丝毫情绪的意念传入路发脑海:“吾名‘刹那’,奉旧主遗命,辅佐新主。此舟已融合‘永恒’道韵,可于寂灭虚空短暂航行,寻隙返回现世。然旧主本源消散,此舟威能十不存一,需以寂灭之力或永恒寒气温养,方可恢复。”
“可能寻一处稳定界域暂避?苏师兄伤势需静处。” 路发以意念询问。
“可。” 器灵“刹那”回应简短,随即,刹那舟微微一震,幽蓝光芒流转,速度陡然加快,朝着虚空乱流中某处相对平静的缝隙钻去。舟身泛起微光,将狂暴的虚空乱流隔绝在外。
路发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有暇仔细感受自身变化。眉心道种“刹那永恒”静静悬浮,散发着微凉而恒定的波动。他心神沉入,试图感悟。刹那间,两种截然不同的道韵涌上心头。
一者为“刹那”。并非简单的“瞬间”,而是将全部的生命、神魂、道韵、乃至存在本身,于瞬息间极尽燃烧、绽放,爆发出超越常态千百倍、乃至媲美“永恒”的光辉与力量。那是溪在星渊尽头,燃烧帝躯神魂封印血族源头的决绝。此道至刚至烈,一往无前,但代价巨大,乃搏命之术。
另一者为“永恒”。亦非简单的“长久”,而是于无尽时光、绝对寂寥、万物归墟之中,保持一点真我不灭、执念不消、守护不变的恒定与坚守。那是冰帝在万古孤岛上,对抗遗忘与虚无,直至意识涣散亦未完全消散的守望。此道至柔至韧,寂然不动,但需承受无边孤寂,乃守护之心。
刹那绽放,永恒守望。二者看似相反,实则一体两面,皆是“守护”的极致体现。溪以刹那之绚烂,守护星域未来;冰帝以永恒之孤寂,守护承诺与情谊。路发心中明悟渐生,对“守护”二字的理解,前所未有的深刻。他的混沌星寂之道,本就蕴含“终结”与“归墟”,与“刹那”的爆发毁灭有相通之处;而今得了“永恒”的恒定坚守,恰如阴阳相济,刚柔并济,道基隐隐变得更加圆融稳固,对寂灭之力的掌控也精妙了一丝。只是这道种高妙,他目前仅能略窥门径,运用一丝“永恒寒气”已是勉强,更遑论“刹那”爆发。
就在这时,怀中的“玄机罗盘”忽然传来一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悸动。不再是灼热指向,而是一种规律的、轻微的搏动,仿佛在呼应着什么。路发取出罗盘,只见其核心那点暗红微光,正明灭不定,光芒指向微微偏转,不再指向已崩塌的冰地岛方向,而是指向了虚空乱流的某个深处。
“这是……” 路发凝神感应。罗盘传来的意念模糊不清,但隐约指向了一个方位,并且传达出一种“吸引”与“危险”并存的矛盾感觉。仿佛在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与“溪”相关的因果,同时又蕴含着极大的凶险。
“难道……与溪帝的陨落之地,或者血族源头有关?还是……其他与这枚罗盘相关的遗迹?” 路发心念急转。苏慕遮伤势危急,需寻救治之法。这罗盘新指的方向,是凶是吉?是否有救治苏师兄的契机?
刹那舟在器灵“刹那”的操控下,已然冲出了最狂暴的虚空乱流区,前方隐约可见一片相对稳定的、黯淡的星域边缘景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真正脱离这片被冰地岛力量影响的诡异虚空,回到正常的星海之中。
路发收回目光,看向甲板上气息奄奄的苏慕遮,又看了一眼手中微微搏动的玄机罗盘,眼神变得坚定。
“刹那,全速离开此地,返回最近的有生星域。我们需要寻找高阶炼丹师或精通生命、净化道法的前辈,为苏师兄寻一线生机。” 路发下令。当务之急是稳住苏慕遮的伤势,寻找救治之法。罗盘所指的凶险之地,绝非现在可以贸然探寻。
“遵命。” 器灵“刹那”淡漠回应,刹那舟幽蓝光芒大盛,速度再增,如一道利箭射向那黯淡星域的边缘。
路发盘膝坐下,一边继续小心翼翼地以微不可察的“永恒寒气”维持苏慕遮心脉那一点生机不灭,一边内视己身,抓紧时间感悟眉心的“刹那永恒”道种。冰帝的传承,溪的托付,苏慕遮的伤势,前路的未知……重重压力与责任落在肩头,但他目光沉静。此番冰地岛之行,虽历尽悲怆,却也让他道心淬炼,更得传承,见识了何为真正的守护与牺牲。
前路漫漫,凶吉未卜。但既承此因果,便唯有前行。
刹那舟划过寂灭虚空,将那座彻底崩塌、消散于无形的冰泪之岛,永远留在了身后。只有那枚温润已失的同心佩,眉心的冰凉道种,与心中沉甸甸的明悟,见证着那场跨越万古的、悲伤而释然的相遇与别离。
(第16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