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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清水洼那片因水渠纠纷而弥漫着焦灼与无奈的田地,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又行了大半日。车轮碾过被烈日晒得龟裂的泥土,发出干涩的嘎吱声,扬起的尘土带着枯草的气息,黏附在车帷和人的衣襟上,挥之不去。直至日头偏西,灼人的暑热才稍稍收敛了几分威势,前方官道旁,一个孤零零的茶棚出现在视野里。

那茶棚甚是简陋,几根歪斜的杉木撑着茅草覆顶,四面通风,连个像样的墙壁也无,只悬着一面被风雨洗刷得泛白、字迹模糊的“茶”字布幡,在燥热的微风中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像极了它主人的境况。

“公子,在此歇歇脚吧,人马都需饮水,前面到下一个集镇恐还要些时辰。”林虎勒住马,回头问道。他古铜色的脸庞上挂着汗珠,驾了这许久的车,又在崎岖的乡间土路上颠簸,纵然是他这般好体力,也显出了几分疲态。

林锦棠从对清水洼老农那番话的沉重思虑中回过神,望了望那茶棚,点了点头。她率先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酸麻的腿脚。茶棚里只有三四张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粗糙木桌和几条长凳,此时并无其他客人,只有一个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在土砌的灶台前慢吞吞地用破蒲扇扇着炉火,灶上坐着一把硕大的黑铁茶壶,壶嘴冒着若有若无的白汽。

三人拣了张靠里、相对干净些的桌子坐下。那老者听见动静,连忙转过身,脸上堆起谦卑而局促的笑容,小步快走过来。他看起来年岁已高,脸上皱纹深嵌,眼神浑浊,一双大手布满了干裂的老茧和劳作留下的伤痕,提着一壶粗茶和几个边缘带有缺口的陶碗,手脚不算利索地摆放着。

“几位客官,路途辛苦,用些粗茶?山野之地,没什么好招待的,解解渴还是行的。”老者的声音带着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无妨,老丈自去忙,我们自己来便是。”林锦棠温和地应道,自己动手斟了一碗茶。茶水呈浑浊的黄褐色,漂浮着些许茶梗,入口一股浓烈的涩味,但她还是面不改色地慢慢饮了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老者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指节变形、布满裂口的手上,以及他走动时略显蹒跚、不太灵便的腿脚上。

正歇息间,官道那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不算急促的马蹄声和肆无忌惮的说笑声。不多时,两名穿着青黑色号衣、腰间挎着铁尺、头戴皂隶巾的差役,骑着两匹瘦骨嶙峋的官马,也来到了茶棚前。他们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透着几分衙门口特有的散漫与骄横,将马随意拴在棚外一棵歪脖子树的树干上,便大喇喇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靠近路口、视野最好的那张桌子旁,铁尺和腰牌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

“王老四!死哪儿去了?没看见爷们来了?赶紧的,上好茶!这鬼天气,渴死老子了!”其中一个面皮微黑、满脸横肉、嗓门洪亮的差役,姓赵,不耐烦地拍着桌子喊道,木桌被他拍得砰砰作响。

那老者,原来名叫王老四,闻声如同受惊的兔子,连忙小跑着过去,脸上那谦恭的笑容瞬间变得愈发僵硬甚至带着几分惶恐:“赵爷,李爷,您二位今日怎么有空到小老儿这破地方来?这就来,这就来!”他手脚似乎被这催促逼得瞬间麻利了些,小跑到灶边,重新沏了一壶看起来叶片稍好些的茶叶,又小跑着端过去,还额外陪着一小碟自家炒的、黑乎乎的南瓜子。

那赵差役抓起陶碗,也顾不上烫,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咂了咂嘴,粗声粗气地道:“嗨!别提了!还不是为着漕粮预备的事!上头催命似的,让我们下来看看各村里正甲首都准备得怎么样了,粮色如何,仓储如何,别到时候运粮的船来了,又他娘的拖拖拉拉,交不上来,害得爷们挨板子!”

姓李的差役年纪稍轻些,瘦长脸,眼神灵活,接口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跑腿的抱怨,却又隐隐有几分手握小权的炫耀:“这大热天的,跑断了腿!那些个泥腿子,一个个跟算盘珠子似的,不拨不动弹!好声好气说不顶用,非得等板子落到腚上才知道厉害!”他说着,还象征性地拍了拍自己的腰间的铁尺。

林锦棠与林虎、周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俱是默不作声,只是低头慢慢啜饮着碗中粗涩的茶水,耳朵却都敏锐地捕捉着那边的每一句对话。

王老四在一旁陪着万分的小心,身子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二位爷辛苦,辛苦!都是为了公事,为了朝廷。”

赵差役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吐出两片瓜子皮:“辛苦?辛苦顶屁用!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个大子儿的俸禄,还不够跑腿磨鞋的钱!风里来雨里去的,图个什么?”他话锋一转,目光在简陋得近乎破败的茶棚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老四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王老四,别光说好听的。这个月的‘街市整洁费’、‘道路维护捐’,还有那什么……对了,新加的‘防火安全银’,可都准备好了?眼看可就要到日子了,别让爷们三催四请的。”

王老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苦涩无比,一双粗糙的手无意识地搓着破旧的衣角,身子弯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膝盖:“赵爷……李爷……您二位明鉴,这……这小店生意实在清淡,这半个月也没见着几个客人,挣的几个铜子儿,连本钱都……能不能,再宽限几日?等……等卖了茶钱,一定凑齐,一定凑齐!”他的声音带着哀求的颤音。

“宽限?”李差役把嘴里的瓜子皮“噗”地一声用力吐在地上,险些落到林锦棠他们桌下,他冷笑一声,斜眼看着王老四,“人人都像你这样宽限,我们哥俩拿什么去交差?上头怪罪下来,是你担着还是我们担着?嗯?”

赵差役摆摆手,故作一副语重心长、实则充满威胁的姿态:“老王啊,不是我们不通融,不体谅你的难处。可这规矩是上头定的,白纸黑字,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他顿了顿,拿起茶碗又喝了一口,目光扫过王老四绝望的脸,语气放缓了些,带着诱哄,“你看你这位置,虽说偏了点,但好歹守着官道,来往人也不少,想想办法嘛!亲戚朋友,挪借一下?实在不行,先交一半也成,剩下的……”他嘿嘿干笑两声,尾音拖长,“下个月可就得连本带利,一分不能少了。”他话语里的暗示,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王老四的脖颈。

王老四愁眉苦脸,额头上渗出的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声音带着哭腔:“赵爷,李爷,实在是……家里老婆子还病着,躺床上大半个月了,抓药的钱都……都还没着落……我……”

“少来这套!”李差役不耐烦地打断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茶水都溅了出来,“哭穷谁不会?这十里八乡,哪个不说自己难?明日!最晚明日晌午,我们再来一趟,要是还交不齐,你这茶棚……”他阴冷地笑了笑,环视了一下这简陋的棚子,“也就别开了!趁早拆了干净!”

王老四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惨白,连连作揖,声音带着绝望的哽咽:“是是是,赵爷息怒,李爷息怒……我想办法,我想办法……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也想办法……”

两名差役又喝了几碗茶,嗑完了那碟南瓜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赵差役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钱,随意丢在桌上,发出叮当的脆响,也不等找零,便骂骂咧咧地,一边讨论着晚上去哪家酒肆打牙祭,一边出门解马,扬长而去,只留下王老四一个人对着那几个少得可怜的铜钱,呆呆地站着,背影佝偻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折的枯弓。

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林虎才猛地将碗中剩余的茶水灌下,重重放下陶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闷响,他压低声音,胸膛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简直是明抢!光天化日,与强盗何异!什么整洁费、维护捐,闻所未闻的名目!我看就是他们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周安轻轻摇头,他阅历丰富,对这等胥吏行径似乎已见怪不怪,但眼中亦有不忍与愤慨,他低语道:“胥吏之害,便是如此。他们身处贱役,俸禄微薄,却直接面对百姓,手握些许征敛、传唤、稽查之权柄,便如饿狼嗅到了腥膻。这些杂捐,十有八九并非朝廷正税,或是地方官府巧立名目,加征附加,或是干脆就是这些胥吏勾结在一起,私自摊派,所得钱财,大半落入他们自己的腰包。苦的,就是王老四这样做小本生意、无力反抗的升斗小民,以及那些如同清水洼农户一般,被层层盘剥的穷苦人家。此乃痼疾,积重难返啊。”

林锦棠沉默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她想起在德州城看到的义仓疑云、码头漕帮的垄断与漕工的血汗、清水洼被乡绅管家卡住命脉的水渠,再到眼前这茶棚里被胥吏如同羔羊般肆意欺凌、连基本营生都难以维持的老人……这一切,仿佛一条条无形的、却坚韧无比的锁链,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底层百姓牢牢捆缚,动弹不得。而执行这捆绑、收紧这锁链的,正是这些熟悉地方情弊、手段圆滑刁钻、如同油浸泥鳅般难以捕捉惩治的胥吏!他们或许品级低微,上不得台面,却是朝廷政令抵达民间的“最后一里”,也是最容易扭曲变形、滋生腐败、直接残害百姓的一环!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便是此理。

她想起离京前,皇帝那句意味深长的嘱咐:“好的章程若遇歪嘴和尚,经也要念歪。”如今,她算是真切地、血淋淋地见识到了这些“歪嘴和尚”的厉害!他们甚至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文化,只需熟稔地方的潜规则,手握一点微末权力,便能将上意篡改,将良法变成恶政。空有再好的构想,再完美的《乡土蒙求》,若不能肃清吏治,不能打通这执行环节的梗阻,不能约束这些如狼似虎的胥吏,那么一切良法美意,最终都可能变成他们盘剥百姓的新工具、新借口!老农那句“难如上青天”,不仅仅是指书籍的推广,更是指这层层叠叠、坚固无比的现实壁垒!

她站起身,走到依旧失魂落魄、对着那几个铜钱发呆的王老四身边,从袖中取出比实际茶钱多出数倍的铜钱,轻轻放在桌上,温声道:“老丈,茶钱。”

王老四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看着那多出许多的铜钱,愣了一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连忙摆手,声音沙哑地道:“公子,这……这多了,多了……使不得,使不得……”

“拿着吧,”林锦棠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生活不易,给老妈妈抓药要紧。”

王老四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最终千恩万谢地收下了,用那双颤抖的手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救命稻草。林锦棠顿了顿,看似随意地又问:“方才那两位差爷,是常来么?”

王老四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去:“每月总要来两三回……名目每次都不大一样,有时说是修桥,有时说是补路,有时干脆连名目都懒得细说,只管要钱。唉,习惯了,习惯了……只求他们别砸了这棚子,好歹是个能遮风挡雨、换点嚼谷的地方。”他摇着头,背影更加佝偻。

习惯了……这三个字,轻飘飘地从老人口中说出,却让林锦棠感到一阵刺心蚀骨的悲哀与愤怒。是怎样的压迫,才能让一个人将这种不公和盘剥视为常态,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回到马车旁,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她再次翻开那本皮质封面的《观风日记》,笔尖蘸饱了浓墨,带着沉郁的力度,仿佛要将所见所闻刻进纸背:

“五月二十,暮,歇于官道陋棚。亲见胥吏催科之酷,如虎如狼。名目巧立,‘整洁’、‘维护’、‘防火’,皆成索贿之由;态度蛮横,拍案呵斥,视小民如草芥刍狗。老者王四,战战兢兢,苦苦哀求,仍难逃层层盘剥,几近绝境。方知‘吏滑如油’、‘胥蠹(du)如蚁’非虚言!政令之弊,其源或在朝堂之懈,其害却显于执行之末。此辈胥吏,舞文弄法,欺上压下,虽无显赫官位,实为蠹政害民之巨蟊(máo),坏法度之根基,失百姓之人心。《蒙求》纵成,若无清明的吏治护航,无约束胥吏之良法,恐亦成彼等谋利之新途,加重小民负担之由头,与愿相违,南辕北辙。呜呼!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肃朝堂之贪或可行,清胥吏之弊何其艰!此诚为治国安邦之痼疾沉疴(kē),亦为我辈立志经世济民者,必须直面、必须深思、必须设法破解之顽敌!”

她搁下笔,长长舒出一口胸中郁结之气,望着官道尽头那两名差役早已消失的方向,目光却愈发坚定而冷冽。这茶棚一隅的见闻,比任何圣贤书的训诫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她心中。她明白,她的征程,她的理想,绝不仅仅是安静地坐在翰林院中编撰一部启蒙之书,更是一场需要极大勇气和智慧,去向这积弊深重、盘根错节的吏治环境,以及其背后更深层的社会顽疾,发起的一场无声而艰难的挑战。前路,注定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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