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童蹦蹦跳跳在前引路，陈师傅紧随其后，脚下石阶虽仍陡峭，心境却奇异地平复下来。穿过一片缭绕的云雾，眼前豁然开朗，并非想象中的宏伟殿宇，而是一处倚着山崖搭建的简朴斋堂。竹木为结构，茅草覆顶，堂前一方小院，种着几畦青翠蔬菜。那青袍道士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副碗筷，中间是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砂锅，浓郁的菌菇鲜香扑鼻而来，正是人间至味。
“道友请坐，山野清供，莫要嫌弃。”道士笑着招呼，仿佛方才山下疾行、令陈师傅坠“墓”的插曲从未发生。
陈师傅依言坐下，看着砂锅中翻滚的各色菌菇，乳白的汤汁，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仙长……为何知晓？”
道士拿起木勺，为他盛了满满一碗汤，菌菇在其中载沉载浮，动作自然流畅：“知晓什么？知晓你偏爱此物？”他抬眼看向陈师傅，目光清澈如泉，直透心底，“心有所念，必有所显。于常人，显于言行神色；于修行者，显于气机流转、念波微动。你虽藏得深，将其视为‘软肋’，视为‘我执’，欲以‘无欲’克之，却不知，这‘藏’本身，亦是执念，如同以石压草，草终要寻隙而出。”
他将汤碗推到陈师傅面前：“道法自然。喜便是喜，恶便是恶。承认它，观照它，不为所困，亦不强行泯灭，方是‘常’道。你连自身一点微小喜好都不敢直面，谈何直面这纷繁复杂的世道人心？谈何引导那些被欲望洪流裹挟的迷途者？”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陈师傅心田。他一生修行，力求心境澄澈，不滞于物，却不知不觉间，将“不执于物”本身，变成了最大的执着！他压抑本性中那些细微的偏好，以为这便是“清静”，殊不知，这压抑本身，已在心湖投下阴影，形成了无形的壁垒。
他看着眼前那碗汤，氤氲的热气中，仿佛看到了那个因内向而从不言说喜好的童年自己，看到了那个在修行路上刻意淡化一切个人痕迹的青年，看到了那个在面对白老师痛苦时，虽心怀慈悲，却总隔着一层理性分析与距离感的自己……原来，他一直未曾真正全然接纳过完整的自我。
他端起碗，轻轻吹开热气，喝了一口。汤汁鲜美异常，那股熟悉的、源自童年记忆的温暖与满足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享受的同时升起“贪恋口腹之欲”的警醒与克制，只是纯粹地感受着这份鲜美，感受着身体本能的愉悦，如同感受清风拂面、明月照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那层因长期自我约束而形成的、坚硬而透明的外壳，仿佛在无声无息中融化、剥落。
道士看着他眉宇间细微的变化，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一同用餐。
斋饭用毕，小道童收拾了碗筷。道士站起身，负手立于崖边，望着脚下翻涌的云海，悠然道：“跟不上，未必是脚力不济，有时是心中负累太多，步履自然沉重。如今，可觉得轻松些了？”
陈师傅默默感受自身，只觉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体内气息流转圆融活泼，对外界天地能量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和细腻。他之前修为已至瓶颈，卡在“看山不是山”的知见障中，此刻豁然开朗，心障既去，境界的壁垒自然松动。
他对着道士的背影，深深一揖：“多谢仙长点化。”
道士并未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点化你的，是你自己。我只是请你喝了碗蘑菇汤而已。去吧，山下尘缘未了，你那几个‘小朋友’，还等着你呢。记住，道，不在远山，不在云端，就在这一饮一啄、一念一行之中。担当，亦非负重前行，而是心无挂碍，随缘应物。”
话音未落，道士的身影在崖边渐渐淡去，连同那斋堂、小院、小道童，都如同水墨画被水浸染，缓缓消散于云雾之中。
陈师傅只觉得脚下一空，意识急速下坠。
……
六楼的躺椅上，陈师傅猛地睁开双眼。
窗外，天光已大亮。城市的喧嚣隔着玻璃传来，却不再让他感到烦躁。他坐起身，感觉周身轻盈，神识澄澈，仿佛被清泉洗涤过一般。梦中经历的一切清晰如刻，尤其是那碗蘑菇汤的鲜香，似乎还萦绕在唇齿之间。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青月正拿着水壶给她那些花花草草浇水，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远处，似乎能隐约感觉到黎颂那带着阴凉气息的能量正缓缓靠近；而明元那家伙，大概又在哪个高级会议室里，用他毒舌的方式“普度众生”了。
他的嘴角，不自觉的，泛起一丝温和而真切的笑意。
心中的困惑与沉重并未完全消失，但他已然明了。与其忧心遥远的因果，焦虑无法改变的大势，不如先全然接纳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以及这个有着微小喜好、会感到无力的、真实的自己。然后，才能以更通透、更有力量的心，去做好眼前该做之事，去点亮力所能及之处的灯火。
他依然是那个看起来普通的陈师傅，住在老破小的六楼。但他的“道”，已然不同。这不是外在神通的增长，而是内心境界的晋级——从“避世清修”到“入世担当”，从“克己无我”到“真我无碍”。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厨房，准备烧水泡茶。今天，或许可以试试青月上次带来的那种新茶叶，听说……味道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