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尖碰到了那层膜,脚底传来轻微震动。我和谢清歌都没停。
光开始往里收,金线从脚踝往上爬,缠住小腿、膝盖,绕过腰。它们贴着皮肤走,不勒人,像是在检查什么。我能感觉到那些线碰到雷角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上,最后绕到肩膀,轻轻碰了碰我的后颈。
谢清歌的手突然抬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下。
她没说话,但那动作我懂。她在试音——以前每次进阵前都这样,用指腹蹭笛孔,确认血有没有干透。现在她没出血,可那个习惯还在。
金线在她手腕处退开了。
我也跟着动了动手指,掌心那道旧疤还在,但不再发烫。之前系统提示“真我复苏度78%”的声音已经没了,最后一句“欢迎回来,陈守一”说完之后,再没响过。
我知道它不会再管我了。
我们同时往前压了一步。
地面塌下去一点,像踩进了湿土里。头顶的光往下压,四周的金线忽然全部收回,缩成一道竖线,正中间裂开更大的缝。透过那条口子,我看到了山。
不是虚影,也不是幻象。
是真实的山体,云挂在半山腰,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打在我脸上。远处有水流声,很远,但听得清。还有草木的味道,不是废墟里那种刚长出来的新芽味,是深山老林里的气息,厚实,闷人。
谢清歌先迈进去的。
她一只脚踏进去,整个人就消失了大半。我没犹豫,跟着抬腿。
穿过那道缝的时候,身体像被拉了一下,不是疼,也不是冷,就是一下子轻了。等站稳,脚底下是石头,硬的,带点青苔的滑。我低头看,鞋底沾了泥,灰褐色,湿漉漉的。
我活了三百年,扫过丹炉,当过Npc,卖过药,从来没踩过这么真实的地。
身后那道光门还在,但已经变小了,缩成巴掌宽的一条线,悬在空中。几秒后,“啪”地一声轻响,像灯芯烧尽,彻底灭了。
我们回不去了。
我转头看谢清歌。她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马尾甩在肩上,红绳换了新的,但断玉还挂在腰侧,裂口对着前方。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断箫。
她确认它还在。
我也检查自己。右臂的布条还是湿的,但血止住了。雷角扛在肩上,嗡鸣声比刚才强了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体内那股力还在流转,沿着经脉一圈圈走,把之前断裂的地方慢慢接上。
雷纹回来了。
这次不是炸,也不是烧,是自己动的。以前用一次就得趴下,现在它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反而让我觉得轻松。
我抬头看天。
没有裂隙,没有黑痕,也没有数据流飘着。就是普通的天空,蓝得发白,云慢悠悠地走。太阳在偏西的位置,光照下来,暖而不刺眼。
这不是仙界。
也不是游戏地图。
更不是哪个势力布的局。
这是个新地方。
谢清歌终于开口:“你感觉怎么样?”
“还能走。”我说。
“不是问这个。”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问我心里的状态,是不是还被系统影响,有没有哪部分是假的。
我伸手摸了摸脸。皱纹没了,皮肤紧实,下巴也不耷拉了。头发全黑了,不再是枯草一样的白。左眼看得清,以前那层雾散了,连她睫毛上的灰尘都能数清楚。
我不是老头了。
但我也没变成什么神仙。
我只是……回到了本来的样子。
我说:“我是我自己。”
她看了我一眼,没笑,也没点头,只是转身往前走。
我跟上去。
走了几步,脚底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我停下来,蹲下身,把它掀开。下面不是土,是一块刻着符文的金属板,边角锈了,但纹路清晰。我认得这种字,是三百年前仙界通用的禁制铭文,用来标记空间锚点的。
这里被人设过坐标。
而且时间不算太久,最多三个月。
谢清歌也蹲下来,看了一眼那块板,说:“有人来过。”
“不止一次。”我指着旁边,“那边也有。”
果然,十步外另一块石头下面也压着同样的金属片。再往前,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排成一条直线,通向山腰。
这是引路的标记。
谁留的?
仙门的人?不可能。他们飞升失败,主脑炸了,玄霄子的残魂都不知道飘到哪去了。
魔道?谢清歌父母那一支早就断了,剩下的都是散修,没人能打通三界裂隙。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是和我们一样,从旧世界穿过来的。
但系统说过,只有“真我复苏度”超过七成的人才能通过光门。整个三界,活着走过这场劫的,除了我和谢清歌,还能有几个?
我站起来,拍了拍手。
谢清歌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她没回头,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等我赶上来。
我扛着雷角追了几步,问:“你觉得他们会是谁?”
她没立刻回答。走了一段路,才说:“不管是谁,既然能过来,就不是敌人。”
“为什么?”
“因为敌人不会给我们留路标。”
她说得对。
如果是陷阱,根本不需要费劲埋这些金属片。直接设个幻阵,或者埋个引爆符就行。可这些人选择了最笨的办法——一块一块地埋,一条线地摆,像是生怕后来的人找不到方向。
这是在救人。
或者,是在等谁。
我忽然想起黑袍人临走前说的话:“这棋局,该换人执子了。”
他还抢过我的糖葫芦串钥匙,说那东西能开“棺材板”。
现在想来,他可能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们继续往上走。
山路越来越陡,两边的树也密了。空气变得更沉,呼吸要用力一点才行。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听见谢清歌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稳得很。
走到半山腰,出现一座石台。
不大,四四方方,上面空着。但台子边缘刻满了字,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我走近看。
第一个名字是“赵铁柱”。
我的心猛地一沉。
接着往下读:“李三娘”“王五斤”“孙阿丑”“周瞎子”……
这些都是青阳镇的人。
是我的街坊。
他们死了,在长安崩塌那天,死在炼器坊爆炸里,死在运输队逃难的路上,死在仙门清理残余的时候。
可他们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清歌站在我旁边,声音低了些:“这些是没能过来的人。”
“不是吧?”我说,“赵铁柱明明……”
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我记得他最后喊的那一声“师父”,记得他引爆油库时火光冲天。他是死了,千真万确。
可现在他的名字在这儿,和其他几十个名字并列,像是被谁一个个记下来,亲手刻上去的。
是谁干的?
我抬头看山顶。云还在绕,水声更近了。
答案应该就在上面。
谢清歌迈步上了石台,走到中央,从怀里掏出一块布,轻轻铺在地上。然后她盘腿坐下,闭上眼。
她在调息。
我也坐下了,靠着石台边缘。雷角放在腿上,金属片贴着手心,凉丝丝的。
风从林子里吹过来,带着湿气和腐叶味。远处的水声一直没停,像是某种节奏,敲在耳朵里。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我们进来到现在,没收到任何系统提示。
没有任务,没有情报,也没有警告。
那个每天给我三条消息的【每日情报局】,彻底安静了。
这意味着——
我自由了。
真正的自由。
不用再靠猜情报活着,不用再怕信错一条就当场暴毙,不用再装老头,不用再数铜板,不用再看玄霄子的脸色。
我可以走我想走的路。
也可以问我想问的问题。
我睁开眼,看见谢清歌也在看着我。
“接下来去哪儿?”她问。
“山顶。”我说,“有水声的地方。”
她点头,站起来,掸了掸衣服。
我也起身,扛起雷角。
我们再次出发。
山路尽头,树林分开一条道,通向更高的地方。阳光斜照下来,照在湿漉漉的石头上,反着光。
谢清歌走在前面,脚步没停。
我跟在她后面,忽然说:“谢谢你。”
她没回头,也没应声。
但我们都知道,这话不是白说的。
三百年的苟且,五十章的逃亡,九十九次差点死在路上。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运气好,是因为有人愿意为我挡刀,有人愿意替我听箫,有人愿意在我还是个老头的时候,叫我一声“师父”。
现在,我们走进了新世界。
门关了。
路开了。
未来的事,得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