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万山既然不想多说，或许真有不能细说的苦衷，自己何必深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安生。
“得，我打听了，您没说，我带来的人，那可是见证了。”赵保长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
程万山心领神会，看来这个手下应该是巡防营李队长留下的。
“起灵——！”执事拖着长音，嘶哑地喊道。
八个临时找来的乡亲作为杠夫，弯腰上肩，将那口薄棺抬起。
粗糙的纸钱被吝啬地撒在残雪覆盖的路上，立刻就被呜咽的北风卷起，吹得七零八落，更添几分萧瑟。
令算盘张失望的是，王家出现的四个姑娘都是嫁做他人妇的老大到老四，王家五姑娘、六姑娘，终究没有出现。
除了看到赵保长和程万山嘀咕了一阵子，葬礼上没有什么特别的。
混在送葬的人群末尾，算盘张看着那口渐行渐远的薄棺，又望了望空荡荡的来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阴鸷，随即压低了破毡帽的帽檐，像只灰老鼠般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之前墙根下那两个看眼儿的“庄稼汉”也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显然也没等到他们想见的人，悻悻离去。
东沟坟圈子的王家坟地里，冻土被艰难地刨开，露出了黑褐色的泥土。
新土即将掩埋旧人。
王大富按照指引，跪在坟坑边，颤抖着捧起第一把带着冰碴的冻土，撒在棺盖上。
土坷垃落下，发出“砰砰”的沉闷声响，砸在每个人心上。
葬礼草草结束，人群各自怀着复杂的心事散去。
程万山望着远处东山山峦上未曾消融的积雪，心中一块大石头暂且落了地——五姑娘和和尚沉得住气，今日没有露面。
这等于向所有暗中窥探的眼睛宣告——五姑娘、六姑娘确实不在，而且去了一个暂时无法、也不能回来的地方，至于是奉天府还是旅顺口，姑且由他们去好奇揣测和追查吧。
六姑娘和李文焕在奉天府还好说，怎么说奉天府大着呢，还有马燕来照应着。
只是老蔫巴回来说和尚带五姑娘去了东山寨暂时避开了风头——呆在那妖魔鬼怪混杂的土匪窝，如同刀尖舔血，绝非长久安稳之计。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任家油坊那破败的院落，将白日的喧嚣与悲切无情地吞噬，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灵棚早已拆去，唯有空气中还顽固地残留着浓重纸钱燃烧后的焦糊味，混合着冬日泥土的腥气，构成一种家破人亡后特有的、令人心酸的凄凉。
程万山已带着哭得几乎脱力的王喜莲赶回了下和尚窝堡，大车店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和往来事务需要他们支撑。
几位姐姐、姐夫也都各自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心事，返回了各自那个并不富裕、却仍需操持的小家。
偌大的王家院子，此刻只剩下王大富、王二贵兄弟二人，守着这空荡荡、失去了最后一丝“家”的温度的房屋。
豆大的油灯在炕桌上跳跃着，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映得整个屋子空旷而寂寥。
王大富失魂落魄地坐在冰凉的炕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曳的灯苗，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白日里父亲的棺材入土时，那冻土坷垃砸在棺盖上“砰砰”的闷响。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低头干活、万事有爹（尽管是个不靠谱的爹）顶着的儿子了，从今天起，他就是王家的户主，是顶梁柱。
可这根柱子，他自己都觉得软得像根面条。
何去何从？未来像眼前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光亮。
他忍不住又呜咽起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无助和悲凉。
他甚至没太留意弟弟王二贵在忙些什么。只恍惚觉得二贵在屋里屋外走了几趟，像是在收拾东西，又像是在没事找事闲得慌。
王二贵确实没闲着。他先是默默地将院子里散落的、被踩踏过的残破纸钱扫到一处，点燃，看着它们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烬。
然后，他回到屋里，翻找出爹生前留下的那几件破旧衣物，团在一起，准备明日一起处理掉。
他的动作麻利而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大哥那般崩溃的悲伤，也没有了白日里在坟地上那种外露的决绝，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只是，当他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坑洼的土炕上，那曾经被王老抠长期占据的位置时，他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眼底深处，有一簇冰冷的火焰稍纵即逝。
他走到水缸边，想舀点水喝，却发现水缸几乎见了底。
他拿起水瓢，又放下——这个家，真是要啥啥没有。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又回头看了看蜷缩在炕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大哥，一种混杂着绝望、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留在家里，守着这几间破屋、几亩薄田，还有那个永远填不满的债坑，结局会是什么？像大哥一样被压垮？还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债主生吞活剥？
不！他不要！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他想起了五姐，宁愿被关八年也绝不妥协！
他想起和尚，想起他利落的身手，沉稳的气度，犀利的目光！
蔫巴叔说，他们在东山寨——那个听起来如同龙潭虎穴的地方。
此刻在王二贵心里，却仿佛成了唯一可能挣脱眼下这烂泥般命运的出路。
哪怕危险，哪怕前途未卜，也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到炕边，对依旧沉浸在悲伤中的王大富低声道：“哥，我出去一趟。”
王大富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这……这大晚上的，你……你去哪儿？”
“透透气。”王二贵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别管了，看好家。”
王大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弟弟那双在昏暗油灯下，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无助地点了点头，又缩回了自己的悲伤世界里。
王二贵不再犹豫，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屋门，一头扎进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约莫半个时辰后。
“砰！”的一声巨响，屋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骇人。
王大富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炕上滚下来。
他惊恐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门来。
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看清了，那是弟弟王二贵！
可此时的王二贵，模样骇人——那身粗白布孝服，前襟和袖子上，浸染了大片大片的鲜红色——
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