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翡偏头,鼻尖恰恰好对上李明贞的。
修长的影子在光中交叠摇曳,如同二人此刻纠缠的呼吸。
宣纸上,无意识落下的笔尖晕开一片墨渍,仿佛李明贞带给她的心跳。
晕开过后,四处侵占,叫人慌成一团乱麻,无处收拾。
“今日,是我不对。”李明贞紧握住遇翡的手,冷不丁又提起晌午之事,“瞒你,也是我不对。”
遇翡睫羽轻颤,“是怎么……怎么能说出这番话的。”
分明是她先穷凶极恶地发作在前。
“我听说,你想我多疼疼你。”
清冷语调如同山泉漱玉,书卷墨香若有似无在鼻间萦绕不去,叫那冷冽中平添几分柔意。
拇指指腹在遇翡虎口处摩了摩,如同一种无声安抚,在遇翡怔愣的神情中,李明贞轻声笑起,“我想你猜到了,可便是此刻,除了这句不对与认错,旁的还是说不出口。”
那笑莫名刺眼,好似化作什么尖锐暗器,刺向她全身各处,“为什么,不冲我发火。”她说。
“我与你不同,”李明贞舌尖发苦,当她松开遇翡的手,想要抽身时,却发觉不知几时,遇翡死死攥住了她的衣袖,这个举动无意中仿佛一阵春风,抚平她心中想要掩盖的难堪与丑陋。
“我习惯了克制,不论那些情绪是什么,好与坏,喜与忧,都发作不出来。”
遇翡想起自己曾给出的,对李明贞的评价——
“清冷自持,行不逾矩”。
便是这样一副模样。
“可我不会同你认错,”遇翡凝视着李明贞,认真开口,“我不会认这个错,即便如此,你还愿意……”
“你不是也一样么?”李明贞反问,“我不够热烈,亦做不到直白坦诚,你还是愿意点头应下这桩婚事,不是么?”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不愿意?神明千面,人有百态,我认你这个人,从此不会改,至于失望——”
李明贞扯起嘴角,“我对自己的失望更多些,也曾憎恨自己此身为何不是男儿身,若是男儿,习得几招功夫,千军万马也敢闯进去救你,便是因此闯下弥天大祸,我父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我于水火危难。”
“你我都无错,你不必认,我也不必。”
遇翡却因这话,胸口仿佛被山石压着,“是为了多疼一疼我,才认的错。”
李明贞闻言,抬手抚着遇翡的脸,语气很是幽深:“你我是夫妻,我是姐姐,多哄一哄你也好的。”
遇翡:……
本是好好一番骗人落泪的场景,忽然就扯入一场莫名其妙的“姐姐之争”,她登时便有些不服气起来,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罐,重重拍在李明贞手心,冷笑:“你可休要上下嘴皮子一碰轻飘飘就认了这个姐姐。”
“哪有姐姐这么便宜,一毛不拔,得跟我这样,舍得花钱。”
李明贞失笑,一打眼只见那瓷罐上印了“怀水”二字,“今日进城去了?修椅子的时候?”
“遇着村子里进城采买的驴车了,老乡搭了我一程,”遇翡如实道,“回来也坐他的车回来的。”
李明贞想象了一下遇翡同一群人挤着坐驴车的场景,便觉手中那瓷罐无端重了起来似的。
她掀开精致的小盖,“口脂?”
遇翡点头:“你那个不行,掉色,这个好,灾年都不便宜卖给我。”
原本么,灾年粮价上涨,口脂一类的东西就会酷酷掉价,怀水可好,咬死了价格,一文钱都不带让给她的。
“你哪来的钱?”李明贞光看那瓷罐精致的模样就知其价格不菲,又是怀水出品,“去当东西了?”
“没有,我没钱,可你不是说续观师傅在么,我就赖账,等人来打我,”遇翡抿出一个腼腆的笑,眉梢却挂着点雀跃的小得意,“今天没挨打,她说我丢人,出来结账了。”
李明贞的沉默一时间响彻天际。
半晌,她才似乎是有些笨拙地开口:“那要是……家主没出来……”
“我就说我丈人是新来的江南道巡察使,让人去请丈人来结账,他最近在民间得了不少好名声,正是娇气的时候,不可以有个赖账女婿的,再不济,”遇翡低头,腰间佩的白玉被她捞在手里,“我就拿这块玉去抵,你不是说它挺贵的么?”
“我想着你这倔脾气还不如那田间老牛,非得卖我山路十八弯的关子,既然如此,我卖你一块玉解解气也行。”
千挑万选给遇翡选了块玉的李明贞:……
不过提起常续观,遇翡终于想起要去给赴听潮写信的事,“你帮我想想,该怎么说,或者你想,我来写,你文思好。”
李明贞扶额,“简单一句足矣,不用润色,我将无恙师傅为你调配的药酒在信纸上滴上一滴,即便是一字不写,她也会找过来的。”
“下次不许卖我送你的东西了。”
“答应不了,”遇翡咬着笔杆子,连连摇头,“照眼前看,往后你气我的时候不少,我这人对外懦弱,对内却还是要脸面的,气性大得很,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明贞:……
遇翡思忖片刻,在信上落下一句:【人在我手,切勿声张。】
还刻意用了个极度笨拙的笔迹,像是不识字的人图画出来一般,看得李明贞眼前一黑。
无奈之下,到底是抽走那杆笔,用一个全新的,无人能辨识的字迹写出遇翡琢磨出来的八字。
“你的笔力也精进了不少,”遇翡端起那张信纸,细细端详了一番,“足矣称得上一句大家了,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啊。”
前半句还是夸奖,到后面,书呆子一出,李明贞额角直跳,又开始生出遇翡欠收拾的念头。
然而遇翡本人毫无所察,在那不顾形象的啧了半天,“甚好甚好,那药酒呢?我去泡一泡。”
李明贞抠抠搜搜,挤出来一小滴,遇翡才想伸手去夺,手背就被人拍了下。
“一滴足矣,过犹不及。”李明贞克制着心中想要收拾遇翡的冲动,闭目屏气,再睁眼时,又是淡然平和的模样。
在遇翡跑出去送信时,她才缓慢坐下,重新打开那罐口脂,对着瓷罐里艳丽至极的颜色两眼发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