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才提过运粮队,夜里常续观便提着一坛酒主动找上了门,“人手备好了,你一声令下,随时动手。”
彼时遇翡正在给李明贞当画中人,端正坐在廊下摆着姿势。
奈何李明贞要求颇多,一会儿表情不行,一会儿眼神不对,折腾许久也没动一动笔,像是故意折腾她的。
遇翡倒酒,在李明贞开口前便送了过去:“师傅请的,见者有份,可不兴再诸多要求了。”
她了解李明贞的画工,压根不用人特意摆什么姿势,想画时便能提笔行云流水地画出来。
李明贞晃了晃酒杯,豪情万千地一饮而尽:“家主可是拿了一坛。”
“好好,匀半嗯……一壶给你,”遇翡本想抠搜一些,可李明贞立在案几之后,发丝随风飘动,衬得单薄极了。
想到她那些不知具体的往事,狠狠心,也是大方分出了一壶来。
李明贞终于安分了,在遇翡的叹气声中提笔开始从容打框架。
遇翡叹完气,又跑到远处,让常续观等上一等,去翻出一个空酒壶,伺候好李明贞才得了份能闲聊的时间。
“起初,我以为你不大喜欢她。”常续观安静看着二人的往来,冷不丁提了一句。
“无关喜欢不喜欢,她从李家嫁入王府,也不是总能回娘家,日常还要照顾我的起居打理内务,我能力范围能多照拂多让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遇翡如实道,“论起来,承担多些的人是她。”
毕竟她也没什么外务,就一个闲人。
“姬云深将你教得很好,”常续观笑笑,为遇翡倒上一杯酒,“你的想法,见地,都是极好的。”
“也是这些年,久鸣堂的书库总对我予取予求,书看得多些,总能琢磨出属于自己的豁达,不然日子怎么过下去呢。”遇翡与常续观碰了碰杯,“论教养,师傅也有一小份,这些我分得清。”
常续观唇瓣动了动,下意识便想说些什么同遇翡口中所说的“教养”撇清干系,可当她视线落在遇翡温和的面庞上时,那些只顾自己舒坦的话到底是没能出口。
“再者,不论我喜欢还是厌恶,”遇翡在躺椅上半躺的自在,眼角余光瞥见李明贞一边饮酒一边粗放作画,唇角微勾,说出口的话却还透着几分冷,“那都不是师傅对她动手的理由。”
“我喜欢我自己会守,我厌恶,”话音一顿,遇翡慢悠悠开口,“我也会自己动手。”
“那次,是我失手,”常续观知道遇翡是想起她掐了李明贞的那次,“往后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至于这次的赈灾车队,我改主意了,先不急着动手,”遇翡轻晃酒杯,“只派人暗中跟着,记下那些赈灾粮去了哪。”
“再等一等吧。”
眼皮懒洋洋合了合,心中默念一声:李明贞。
晌午,她还未改主意,而到了此刻,衡量的天平却已经向着李明贞倾斜。
“派人在百姓中编一编,就说当今圣上派了最宠爱的六皇子过来,祥瑞子之气运必能盖过天灾,老天见了都会退一退,再有……”
“六皇子来了,带着数不尽的粮食,还有京都城里的大夫,再不会有一个老百姓饿死、病死,上面那句要快一些,两日时间?”
遇翡并不确定北辰堤究竟是哪一日垮的,但给她的时间不多,此刻她希望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民怨沸腾,届时——
“姑苏去往京都的路上,都要有人伪装灾民,此事……
眉心皱了一皱,“此事不劳师傅,我让许乘风传话,吩咐覆川的人去,女子扮作灾民,在外受的委屈多。”
覆川就不一样了。
以她女子之身,未来总会有与他们撕破脸的时候,趁着他们还愿意出力,赶紧多用一用。
常续观微怔:“我派出去的人,自然是有拳脚的。”
“那不一样,有的人他不跟人讲拳脚,他就用眼神色眯眯地在人身上上下扫,跟他计较吧,他说人敏感,事儿多,不计较吧,总像是被白占便宜了。”遇翡摇头,“再者,我要那些灾民扮得毫无破绽,若是有太多能打能骂的女子灾民,破绽太多了,不还手是最好的。”
不能还手,还不能吃这种亏,那自然是覆川之人出面最合适不过。
“覆川,”常续观略有些不赞同,“不是长久可以合作之人,他们是想你……”
“早生孩子,我知道,”遇翡扬了扬眉,“想着吧,他们想一想我又不吃亏,我就拿这个吊着他们呗,吊到我能卸磨杀驴时,再看他们合不合用,不合用……”
她握了握拳,话音微冷:“就看他们会不会为我这个少主……鞠躬尽瘁了。”
“你……”常续观记得,以前的遇翡不是这副模样。
她从不会有这样冷峻的表情,更不会说出这样翻脸无情的话。
她忍不住问:“在京都,受了许多委屈,对么?”
遇翡对此只是淡笑了笑,恰巧此时,李明贞探寻的眼神婀娜飘了过来,被抓了个正正好,她遥遥冲李明贞举杯,俨然是不想回应常续观的问题。
然而常续观知道,这便是一种肯定答复。
只是如实开口,撕开的现实会让她们两个更难堪。
“你说的那些,我会办好。”她不再追问遇翡受委屈一事,“都不难。”
“看来久鸣堂人脉甚广,玉京三百州,师傅在每一州都能找到可用的人。”遇翡再度为久鸣堂的庞大而惊叹,“似乎从未见久鸣堂有《起源录》什么的?”
要不然她也好解一解惑。
“久鸣堂第一代家主,便是女子,”常续观头一回生出几分耐心在遇翡跟前直面这个话题,“是明观之后深受迫害的女子。”
“她说,倘若生来女子便只有父家后院、夫家后院这丁点天地,世上不会有久鸣堂,可她亲眼见过,明观时期那些璀璨的如鹰隼一般遨游在各个地方的女子,她回不去。”
“是么?”遇翡欣然一笑,对常续观的话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久鸣之名,便是因此而来吧。”
常续观默了片刻,“或许吧。”
是有这么一份原因,但她没想到,遇翡能猜测得这样准确,这叫她不敢再轻易往下多说,想以沉默来打断关于“久鸣堂”的这份敏感话题。
遇翡也不强求,总有一日,她会亲手揭开所有,神秘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