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十余日的跋涉,当巍峨的京城轮廓终于在官道尽头浮现时,沈逾明心中涌起的,并非游子归家的喜悦,而是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
这座雄城,承载着他最不堪的过往,也寄托着他最炽热的期盼。城中有他想远离的家族纷争,有虎视眈眈的政敌,更有……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清雅身影。
“大人,是否先回府邸?”护卫队长上前请示,语气恭敬。这一路行来,沈逾明在雪谷展现出的果决与武力,已彻底折服了这些原本只是奉命行事的禁军汉子。
沈逾明略一沉吟,摇了摇头:“先去将作监交割公务。”他需要先以官员的身份,稳妥地踏入这个权力场,摸清他离开这数月间,京中的水又浑了几分。
踏入将作监衙门,气氛与离京前已截然不同。昔日那些或明或暗的轻视目光,此刻尽数被敬畏与热络取代。
“沈少监回来了!”
“恭喜沈少监北境立下大功!”
“下官早就看出沈少监非池中之物……”
恭维之声不绝于耳。监丞、主簿们纷纷迎上前,脸上堆满笑容,言语间极尽奉承。即便是那位曾因他“擅改”图纸而吹胡子瞪眼的老主簿,此刻也捻着胡须,连连称赞他“匠心独运,挽狂澜于既倒”。
沈逾明面色平静,一一颔首回应,既不拿捏姿态,也不过分热络。他清晰地感受到,北境之功,如同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光,但这层金光之下,是更需谨慎行走的薄冰。他深知,这些笑脸背后,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又有多少,是藏着嫉妒与算计。
交割完公务,婉拒了同僚们设宴接风的美意,沈逾明以“舟车劳顿,需回府休整”为由,离开了将作监。
时近黄昏,夕阳给这座繁华帝都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外衣。街市依旧喧嚣,人流如织。沈逾明信步走着,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那条熟悉的、通往墨香阁的街巷。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分。他停下脚步,站在街角的阴影里,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落在那块古朴的“墨香阁”匾额上。
数月分离,生死边缘几度徘徊,她的容颜在他心中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愈发清晰。那些在北境风雪之夜,靠着回忆她清冷眼神与偶尔流露的慧黠而汲取温暖的时刻,此刻都化作了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他的心防。
他渴望见到她,确认她安好;却又害怕见到她,怕从她眼中看到更深的疏离,或是……得知她已有了新的生活。
就在这犹豫与期盼交织的煎熬中,墨香阁的门帘被一只素手挑起。
那一抹清雅的身影,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抱着几卷书册,缓步而出。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姿和恬静的侧脸,她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轻愁,比记忆中更显清减,却也更加惹人怜惜。
刹那间,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去。沈逾明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道身影。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去,几乎要脱离理智的掌控。
顾清辞似有所感,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逾明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骤然的惊愕,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那惊愕持续了很短的一瞬,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逾明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极其复杂难辨的神色。
有对他突然出现的意外,有听闻他北境功绩后的些许震动与陌生,有对他如今身份的审视与衡量,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疲惫与疏离的平静。没有厌恶,没有欣喜,也没有他预想中可能因他“改过自新”而生的丝毫松动。
就像看着一个知道名字、听过事迹,却与自己并无多少瓜葛的……旁人。
这种平静,比直接的厌恶更让沈逾明心头刺痛。
“沈……公子。”她微微颔首,声音清越依旧,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客套与距离,“听闻公子北境建功,恭喜凯旋。”
一声“沈公子”,一句“恭喜凯旋”,礼貌周全,却将两人之间的关系,清晰地界定在泛泛之交的范畴。
沈逾明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他努力维持着面容的平静,拱手还礼,声音尽量平稳:“顾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简单的问候之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
最终还是顾清辞率先打破了这尴尬的凝滞,她举了举手中的书册,语气淡然:“沈公子若无事,清辞还需去东市送几份书稿,先行一步。”
“顾小姐请便。”沈逾明侧身,让开道路。
顾清辞抱着书册,从他身旁款款走过,月白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带起一阵熟悉的、混合着墨香与淡淡药草气息的清风,掠过沈逾明的鼻尖。
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步履从容地汇入人流,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沈逾明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几分孤寂。
他明白,北境的功勋,或许洗刷了他“无能纨绔”的污名,却并未能触及两人之间最根本的隔阂——那份源于原身纠缠的恶感,以及,更重要的,那份关于“替身”的、她深埋心底的怀疑与心结。
情路之难,似乎远胜于他在北境面对的任何一场厮杀。
他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涩意,正准备转身离开,一个略带尖刻的熟悉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在他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名动京城的沈少监吗?不在府中接受道贺,跑这墨香阁来守株待兔?怎么,立了军功,就以为能入得了顾小姐的眼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沈逾明缓缓转身,看到工部侍郎之子周文远,正摇着一把附庸风雅的玉骨折扇,带着几个豪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周文远的眼中,除了惯有的嫉恨,更因沈逾明此番立功受赏而添了几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怨毒。
新的麻烦,如同闻到腥味的苍蝇,从不缺席。而这,仅仅是他重返京城这潭深水,所面临的第一道微小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