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影如芒
苏清沅的车驶出“听竹轩”那条长巷时，雨势忽然大了些。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摆动，划出两道模糊的水痕，像极了她此刻乱成一团的心思。
她没直接回苏家老宅，而是把车停在了城南一条老街上。这条街她小时候常来，巷口有家卖糖画的铺子，老板手艺好，能用融化的糖稀画出龙凤花鸟，她总缠着父亲买。后来苏家搬去了新城区，她便很少再来，如今站在巷口，竟觉得连空气里都飘着点旧时的甜香。
“清沅？”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带着点迟疑，又有些熟稔。苏清沅回头，看见个穿驼色大衣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笑。是沈砚书，她父亲老友的儿子，比她大两岁，小时候总爱跟在她身后“小沅妹妹”地叫。
“砚书哥。”苏清沅也笑了笑，心头那点沉郁散了些，“你怎么在这？”
“陪我妈来这边买布料，她总说老街的料子实在。”沈砚书走近了些，目光落在她脸上，眉头微蹙，“怎么脸色这么差？淋雨了？”
“没有，可能是有点累。”苏清沅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巷子里的糖画铺，“好久没来了，没想到这铺子还在。”
沈砚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了：“老板守着这铺子快三十年了，哪能说关就关。要不要尝尝？我请你。”
不等苏清沅拒绝，他已经迈步走向铺子，跟老板熟稔地说了句“来个兔子”。老板应着，舀起一勺金黄的糖稀，手腕轻转，糖丝落在青石板上，很快勾勒出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
沈砚书拿着糖画走回来，递给她：“还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兔子。”
苏清沅接过，指尖触到微凉的竹柄，心里暖了暖。糖画的甜香混着雨气飘进鼻间，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站在糖画铺前不肯走，父亲正忙着接电话，是薄砚舟站出来，给她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兔子糖画。
那时候他还不是如今这副疏离温和的模样。少年穿着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清瘦的手腕，眉眼间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桀骜，递糖画给她时，语气有点不耐烦：“拿着，别挡路。”
可她接过时没拿稳，糖画掉在地上摔碎了，她“哇”地一声哭了。他愣了愣，又皱着眉去买了一个，这次直接塞到她手里，还别扭地说了句：“再哭就不给你了。”
那时候的薄砚舟，是会跟她抢零食、会因为她弄脏他的书而瞪眼睛、会在她被欺负时偷偷替她出头的少年。而不是现在这样，隔着一层温吞的膜，让人看不清内里，只觉得冷。
“在想什么？”沈砚书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苏清沅回过神，摇摇头，咬了口糖画，甜意漫开，却压不住心里的涩：“没什么，就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沈砚书看着她，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我听说……苏家最近不太好？”
苏清沅的心一紧，点了点头，没多说。苏家的窘境，如今在圈子里怕是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没人明着说罢了。
“是城西那块地的事？”沈砚书又问，语气放轻了些，“我听说，你去找薄砚舟了？”
苏清沅握着糖画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嗯，去问了问。”
“他没同意？”
“他说已经让给林氏了。”
沈砚书叹了口气，目光复杂：“薄砚舟这个人……心思太深。你去找他，怕是难。”
苏清沅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糖画慢慢融化，糖汁顺着竹柄往下淌：“我知道。是我……太急了。”
“不怪你。”沈砚书看着她，“叔叔那边催得紧，你也是没办法。不过……”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手里还有点闲钱，如果你需要，先拿去周转？”
苏清沅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惊讶：“砚书哥，这怎么行？那笔钱不是小数目……”
“我们之间还说这些？”沈砚书笑了笑，语气坦然，“小时候你总把好吃的分给我，现在我帮你一把，应该的。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等苏家缓过来了再还我就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苏清沅知道，那笔钱对沈家来说也不是小数。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谢谢你……”
“谢什么。”沈砚书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走，我送你回去。雨这么大，你一个人开车不安全。”
苏清沅没再拒绝，跟着他上了车。车里暖气很足，沈砚书放了首舒缓的钢琴曲，气氛很放松。他没再提苏家的事，只是跟她聊起小时候的趣事，说她当年怎么偷偷把青蛙放进他书包，又怎么被老师发现罚站，说得苏清沅忍不住笑起来，心里的沉重散了不少。
车子快到苏家老宅时，沈砚书忽然说：“清沅，薄砚舟那边，你别再去了。”
苏清沅一愣。
“他那个人，看着温和，其实最记仇。”沈砚书的语气严肃了些，“当年苏家跟薄家抢地的事，他心里肯定没忘。你去找他，只会让他觉得……你在求他，他未必会帮，说不定还会……”
他没说完，但苏清沅懂了。说不定还会在心里更看不起她，更觉得她不知好歹。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砚书哥。”
“跟我客气什么。”沈砚书停下车，看着她，“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扛着。”
“嗯。”
苏清沅下了车，看着沈砚书的车消失在雨幕里，心里暖烘烘的。还好，还有人愿意这样真心帮她。
她转身走进老宅，刚进门，就看见父亲苏振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气。母亲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看见她进来，连忙迎上来：“清沅，你回来了？怎么样，砚舟他……”
苏清沅低下头，声音艰涩：“他说，地已经让给林氏了。”
“什么？”苏振海猛地站起来，声音拔高，“让给林氏了？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明知道那块地对我们有多重要！”
“爸，你别激动。”苏清沅连忙劝道，“薄砚舟说……可以借钱给我们，利息按最低的算。”
“借钱？”苏振海冷笑一声，眼里满是屈辱，“我苏振海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向人借过钱！更何况是向薄砚舟！他这是在看我笑话！”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了出来：“肯定是他故意的！他就是记恨当年我抢他的地，现在故意落井下石！这个薄砚舟，看着人模狗样，心思比谁都毒！”
母亲拉了拉他的胳膊：“老苏，你小声点，清沅也不容易……”
“我不容易？”苏振海看向苏清沅，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奈，还有点愧疚，“是爸没用，让你去求那种人……”
苏清沅摇摇头：“爸，不怪你。是我没本事，没说服他。”
她知道父亲心里憋屈。苏家曾经也是风光过的，父亲一辈子好强，如今落得这步田地，还要向曾经的“对手”低头，他怎么可能甘心。
“对了，”苏清沅想起沈砚书的话，连忙说，“砚书哥说，他可以先借我们一笔钱周转。”
“沈砚书？”苏振海愣了愣，随即皱起眉，“不行。沈家跟我们虽然是世交，但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我们不能欠他这么大的人情。”
“可是爸……”
“没有可是！”苏振海打断她，语气坚决，“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就把城东的那栋别墅卖了。”
苏清沅知道父亲的脾气，他决定的事，很难改变。她只好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晚上，苏清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在诉说着什么。她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薄砚舟”的名字，手指悬在上面，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按下去。
她知道，就算再去找他，也没用。他心里那点讥讽，怕是早已堆积如山。
而此时的薄家老宅，薄砚舟刚洗完澡，穿着浴袍坐在书房里。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是林氏关于城西那块地的开发计划。他没看，只是拿着手机，屏幕上是苏清沅的朋友圈。
她很少发朋友圈，最新一条还是上个月发的，是张夕阳下的照片，配文：“难得清静。”
他指尖划过屏幕，眼神晦暗不明。
管家敲门进来，递给他一杯温牛奶：“先生，该休息了。”
薄砚舟接过牛奶，没喝，只是问：“苏家那边，有消息吗？”
“听说沈砚书愿意借钱给苏家。”管家低声回道，“还有，苏先生好像打算卖掉城东的别墅。”
薄砚舟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点嘲讽：“沈砚书？倒是挺积极。”
“沈家和苏家是世交，沈先生帮苏家也正常。”
“正常？”薄砚舟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冷，“他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管家没敢接话。
薄砚舟喝了口牛奶，目光重新落回手机上，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清隽却冷漠的脸。
卖掉城东的别墅？那栋别墅是苏振海最得意的产业，当年建成时，还特意请了不少人去参观，炫耀了好一阵子。现在为了周转资金，竟然要卖掉了。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想起白天苏清沅站在廊下的样子，倔强又委屈，像只被淋湿的小兽。沈砚书愿意帮她，她大概很感动吧？说不定还在心里骂他薄情寡义，冷血无情。
薄砚舟放下牛奶杯，拿起那份林氏的开发计划，翻了两页，又扔回桌上。
他心里忽然有点烦躁。不是因为苏家，也不是因为沈砚书，而是因为……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雨天，苏清沅拿着摔碎的糖画哭鼻子的样子。
那时候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抽抽噎噎地说：“薄砚舟，你赔我糖画！”
他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说：“哭什么哭，再买一个就是了，麻烦死了。”
可他还是去买了，还笨拙地帮她拿着，生怕她再摔了。
那时候的苏清沅，多鲜活啊。会哭会笑，会闹会叫，不像现在这样，浑身都带着股小心翼翼的防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从苏家开始跟薄家抢生意，从父亲跟苏振海撕破脸，从他不得不接手薄氏，一步步变得冷漠、疏离开始。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习惯了用温和的面具伪装自己，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可刚才想到她哭鼻子的样子，心里竟莫名地有点……不舒服。
“先生？”管家见他脸色不对，轻声问道。
薄砚舟回过神，压下心里那点异样，恢复了惯常的温和：“没事。你先下去吧。”
“是。”
管家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薄砚舟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沈砚书发了条信息：“听说你要帮苏家？”
很快，沈砚书回了过来：“清沅是我妹妹，她有难，我不能不管。”
薄砚舟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回了两个字：“随意。”
然后，他把手机扔到一边，重新拿起那份开发计划。
苏家怎么样，跟他没关系。沈砚舟想帮，就让他帮。反正苏家的气数，也差不多了。
他这么告诉自己，可心里那点烦躁，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甚至有点后悔，白天的时候，是不是应该……稍微松口一点点？
不。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苏振海当年做的那些事，他没忘。苏家现在的困境，是他们咎由自取。他凭什么心软？
苏清沅来求他，本就是不知好歹。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恢复了一片平静，只有那点深藏的讥讽，依旧如芒刺般，扎在心底。
他不会帮苏家的。永远不会。
（第二章完，约71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