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什么前程，什么燕云十六州的奇策，都已不再重要。
他清楚地意识到，若不能尽快冲出重围，别说报仇雪恨，恐怕今天连自己的脑袋都要被田虎砍下来当战利品！
此时的张叔夜，已策马冲了出去。
他挥舞着长枪，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径直冲向那列队压来的流寇主力。
他知道，唯有死战，或有一线生机。
主将情急拼命，极大地鼓舞了身边残余士卒的士气。
许多已经被土匪打懵了的官兵，看到主将身先士卒，求生的本能与残存的血性被激发，纷纷跟在他身后，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刀光剑影之中，张叔夜身边的人不断倒下。
很快，他身边就只剩下了区区十几个人。
而且个个带伤，血染征袍，随时都可能被这汹涌的人流彻底没。
张叔夜心头一片冰凉，他知道不能再恋战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拨转马头，试图寻隙突围，落荒逃去。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柄熟悉的横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再次闯入他的眼帘。
正是昨夜那个如同梦魇般的青年汉子。
那柄曾险些将他连人带马劈开、给他留下噩梦般记忆的横刀，再次以无可匹敌的气势杀了过来。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张叔夜方才那点决死冲锋的勇气瞬间消散。
他根本没有与之正面相接的勇气，只能拼命伏低身子，猛夹马腹，保护着马植，向着人少处亡命奔逃。
孙悟空缓缓勒住战马。
缰绳在他指间收紧，战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前蹄在染血的土地上刨出浅坑。
晨光刺破战场的硝烟，落在他手中那柄横刀上，凝固的血迹在曙光映照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是不愿褪去的罪证。
他随手扯过鞍旁残破的战旗，仔细擦拭刀锋。
黏稠的血块在布料摩擦下簌簌落下，这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得从容不迫，带着历经百战的老练。
可当他抬起脸时，众人才惊觉这张被血污掩盖的面容竟如此年轻——分明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眉宇间却已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沧桑与决断。
他身后的士卒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整齐划一得如同被无形的号令约束。
没有人交头接耳，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在晨风中起伏。
他们望向少年的眼神里，已然写满了敬畏——不是出于军令，而是源于方才那场绝地反击中展现的胆识与谋略。
整个反击计划都是他在战前临时布置的。
就在敌军压境的危急时刻，这个沉默的少年在地面上用刀尖划出进攻路线，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包括那几十个被派往东侧高地的步卒，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成了这盘绝境棋局中最关键的弃子。
此刻，他们的尸首还横陈在不远的山坡上，与数倍于己的敌军倒在一处。
少年望着那片山坡，眸光微微闪动。
这场景，何其熟悉。
五百年前，花果山上空战鼓擂动，声震九霄。
托塔天王李靖率领十万天兵压境，旌旗遮天蔽日，刀枪映着天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初时猴群惊惶四散，直待他一袭锁子黄金甲，手持金箍棒，一棒挑翻巨灵神，三合之内败退三太子哪吒，溃势方止。
那一战，十万天兵望风而逃，云海里飘满折断的旌旗，天河水军的战船在烈焰中沉没。
与今日如出一辙。
那时他也是，是占据花果山的，是搅乱蟠桃宴的妖王。
五百年斗转星移，兜兜转转竟又回到原点。
这不是天庭给的重来一次的机会，而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他早就不在乎什么齐天大圣的名号，就像此刻不在乎被称作流寇。
那些虚名，早在五行山下的五百年里，被风吹雨打去。
张叔夜的帅旗在视野里消失，最后一丝抵抗随之瓦解。
田虎带着部众沿河追杀，溃散的官兵像秋收的稻穗般倒下。
喊杀声、求饶声、兵器相交声，汇成一片。
河水越来越红，在初升的朝阳下红得刺眼，仿佛整条河都在燃烧。那血色，比五百年前花果山涧的晚霞还要浓烈。
孙悟空望着血色河水，忽然想起菩提祖师当年的话：你这猴头，终究逃不出自己的本性。
如今想来，师父早已看透了一切。
他不需要重来一次的机会，因为他始终都是那个敢于掀翻天地的不羁灵魂。
孙悟空策马走上索桥。
脚下是血色的河，在朝阳下真的像在燃烧。
每一步都踏在火光上，每一步都踏在亡魂的哀嚎里。
他走得很慢，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
田虎军中那些曾经怀疑、轻蔑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敬畏。
从这一刻起，他在这个土匪窝里，再也不用担心谁会暗算他了。
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那血色太浓，浓得化不开。
浓得让他想起花果山漫山遍野的桃树，想起那些倒在金箍棒下的天兵天将，想起五指山下五百年的风霜。
脚下的河水仿佛真的在燃烧，灼热的火焰舔舐着他的良心。
那些被他当作诱饵牺牲的步卒，那些在他刀下丧生的官兵，一张张脸在火光中浮现。
“大圣……”
一声缥缈的呼唤，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识海深处。
是谁在唤他？
是花果山上那些等着他回去的猴子猴孙吗？
还是这些刚刚被他拼死带上生路的凡人？
他分不清了。
脚下的血河在熊熊燃烧，翻滚的浪涛仿佛不是水，而是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神魂。
那炽烈的温度几乎要焚尽他的五脏六腑，眼前阵阵发黑，四肢百骸的力量正被一丝丝抽走。
这柄随他一路杀伐的横刀，此刻重若山岳。
刀身上凝结的暗红，是数不清的性命。他曾执定海神针，搅得东海龙宫天翻地覆，那是何等的快意张扬；而今，他却要用这凡间铁器，屠戮同为血肉之躯的凡人。
这讽刺的命运，几乎要将他的脊梁压弯。
“当啷——”
一声清脆的鸣响。
横刀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在冰冷的索桥上弹跳了一下，发出短暂而空洞的回音。
随即，“扑通”一声，没入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之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几乎是同一瞬间，桥下血浪翻涌，一团更加浓郁、更加妖异的血红色水花猛地跃起，宛如无数只由鲜血凝聚而成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稳稳托住了他彻底失去知觉、向下坠落的身躯。
他在下坠，不断地下坠。
坠向那片吞噬一切光明的、燃烧的血色深渊。
这一次，云际没有那朵一个跟头便是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会来接住它曾经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