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在李斯引导下的显着成长,以及其气质中愈发明显的沉稳与明达,终究未能完全被深居简出、且心思更多系于求仙问药的始皇所忽略。一些细微的变化,通过不同的渠道,悄然改变着这位帝王对长子的观感。
一次,始皇召集群臣,商议关于如何处置一批在旧楚地查获的、铸造和私藏禁制兵器的六国遗族。廷尉依律奏请,主犯族诛,从犯尽数迁往北疆筑城。
按照以往,扶苏或许会出于仁心,直接请求宽宥从犯。但这一次,他出列后,并未立即求情,而是先肯定了法度的严肃性:“父皇,私藏兵器,图谋不轨,触犯律法,动摇国本,其罪当诛,其行当罚。”
始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扶苏话锋一转,但言辞极其谨慎:“然则,儿臣听闻,此次涉案者众,其中不乏被胁迫、或被蒙蔽之寻常百姓。律法如山,自当严格执行。然,**执法亦需明察**。可否请廷尉与当地郡守再加详查,区分首从,明确罪责?对于确系被裹挟、且无大恶者,依律迁边筑城,使其戴罪立功,既可彰法令之严,亦可视陛下**审慎用刑**之仁。而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蓄谋已久之首恶,则坚决族诛,以儆效尤,如此,方能既维法纪,又安地方民心。”
这番话,既维护了秦法的绝对权威,没有直接挑战判决,又提出了“明察”、“区分首从”、“审慎用刑”等更具操作性和现实合理性的建议,将“仁”的理念巧妙地融入到了执法过程之中,而非简单地要求法外开恩。
殿中不少大臣闻言,暗暗点头。连一向支持严刑的姚贾,也觉得扶苏此议,于法有据,于情有理,更利于案件的妥善处理。
始皇沉默了片刻。他敏锐地察觉到,扶苏的进言方式与以往不同了,少了几分理想化的迂阔,多了几分务实和策略。这让他感觉……顺耳了一些。
“嗯,”始皇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并未带有怒意,“扶苏所虑,不无道理。廷尉,便依此再行核查,务求罪证确凿,区分首从,依律定谳。”
“臣遵旨!”廷尉躬身领命。
这一次,扶苏没有遭到斥责,他的建议甚至得到了采纳。虽然只是微小的变化,却标志着父子间那坚冰般的僵局,出现了一丝裂痕。
此后,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始皇偶尔也会询问扶苏对一些时政的看法。扶苏谨记李斯的教诲,回答时总是力求客观全面,既指出问题,也分析利弊,并提出相对稳妥的解决思路,尽量避免直接批评现行政策。他发现,当他不再执着于直接宣扬“仁政”,而是从巩固统治、提高效率、安定民心的实际角度出发时,父皇似乎更能听得进去。
始皇也注意到,扶苏在与自己讨论政务时,引用的不再仅仅是《诗》、《书》中的句子,也会涉及到《韩非子》、《商君书》中的观点,甚至能结合蒙毅讲述的边情进行分析。这让他觉得,这个儿子似乎不再那么“不类朕”了,至少,他在尝试理解和使用自己赖以成功的工具。
当然,父子间的根本分歧并未消失。始皇依然认为扶苏骨子里过于仁柔,而扶苏内心也依然怀抱着对宽政休民的向往。但至少,一种基于现实政务探讨的、更为理性的交流渠道被打开了。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触即发。
赵高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心中警铃大作。他加紧在胡亥身上投入更多精力,并寻找一切机会,在始皇面前强调胡亥的“纯孝”与“懂得体察圣意”,试图冲淡扶苏进步带来的影响。
然而,历史的车轮,却并未给这脆弱的缓和留下太多时间。一个巨大的、关乎帝国命运的转折点,正在遥远的东方,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