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咸阳,公子胡亥的府邸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尽管廊庑依旧雕梁画栋,庭院依旧奇石罗列,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自先帝驾崩、幼主新立以来,这座曾经车马络绎的府第,便成了被严密看守的华丽牢笼。墙外甲士林立,墙内耳目遍布,昔日的喧嚣与恩宠,恍如隔世。
胡亥一身素色深衣,独自立于渐趋凋零的园圃中。他方才那一番“深明大义”、“愿安守本分”的上书言辞,墨迹早已干透,被信使送往丞相李斯与将军蒙恬之处。那字里行间的恭顺与哀恸,几乎连他自己都要信了。然而,当最初的惊恐随着时间渐渐褪去,另一种情绪——一种被骄纵豢养出的野心与不甘——如同蛰伏的毒蛇,开始在他心底悄然苏醒。
他是始皇帝的儿子,身体里奔流着嬴姓皇族骄傲而暴烈的血液。曾几何时,他也是父皇在众多公子中较为偏爱的一个,宫苑驰马,前呼后拥,享受着极致的荣华。更曾几何时,在那个善于揣度人心的中车府令赵高的低声蛊惑下,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也曾在他年轻的心湖中投下过模糊而诱人的倒影。如今,皇兄扶苏已然崩逝,即位的却是一个年仅七岁的稚子,赢子婴。朝堂权柄,尽数落入李斯、蒙恬这两位外姓能臣之手……这让他,始皇帝的亲子,如何能真正心安理得,老死于此囚笼之内?
焦躁,如同无形的火焰,日夜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时常在这方精致的庭院里来回踱步,脚步时而急促,时而凝滞。目光一次次掠过那高耸的院墙,试图穿透砖石的阻碍,看清外面的世界。墙头晃动的守卫身影,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眼,也提醒着他现实的处境。一种对信息的极度渴望,一种对自身命运无从把握的巨大恐慌,混合成强烈的不甘,像无数细小的虫豸,啃噬着他那颗被圈养得既脆弱又傲慢的心。
“李斯与蒙恬,此刻正在宫中商议何事?是否又在瓜分本属于我嬴氏的权柄?”
“朝中诸公,难道都已唯二人马首是瞻?就没有一二心念旧主、忠于皇室的老臣了么?”
“那些昔日……昔日与赵高有过往来,或许也曾对本公子示好之人,如今是何境况?是遭了清洗,还是已然变节?”
“难道我胡亥,此生就要像一只被折翅的禽鸟,困在这金丝笼中,眼睁睁看着江山旁落,直至默默无闻地腐朽殆尽?”
这些念头,如同雨后疯长的藤蔓,纠缠着他的思绪,让他夜不能寐。他开始像一只困兽,小心翼翼地用爪牙试探着牢笼的缝隙。他不敢有大的动作,任何明显的异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但一些极其隐秘的试探,还是在他焦灼的驱使下,悄然开始了。
他首先将希望寄托在身边几个贴身服侍的宦官和侍女身上。这些人跟随他年月已久,熟知他的脾性,过去也没少为他处理些隐秘的私事。胡亥开始尝试。有时,他会对着心腹宦官发出意味深长的叹息,目光瞟向院外,喃喃自语:“不知外间风云几何……” 有时,他会对奉茶的侍女许以重利,言语含糊:“若能为吾探得些许宫市消息,他日必有厚报。” 他仔细观察着他们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那些惶恐、躲闪或茫然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可利用的忠诚或贪念。
他甚至开始在记忆深处搜寻更渺茫的希望。那些曾在他得势时,通过各种渠道向他表达过亲近之意的低级官吏、失意门客。虽然这些人大多早已音讯断绝,生死不明。但他心底仍存着一丝侥幸:或许,还能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重新搭上线?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能够有限度接触外界的下人——比如每日清晨出府采买蔬果粮肉的仆役(尽管他们身后必然跟着监视的眼睛),或是府中那些职位低微、负责与宫府衙门交接日常用度的管事。胡亥会找些由头召见他们,问话的内容却远远超出了柴米油盐的范畴,言语间带着试探,希望能利用这些极其微弱的渠道,建立起一条游丝般脆弱的联络线。
胡亥的这些举动,自认为做得隐秘无比,如同暗夜中摸索的蚁行。他尽量不落痕迹,所有的意图都包裹在含糊的言辞和暗示性的眼神里。然而,他那份急于窥探外界、寻找突破口的焦躁情绪,却像一层无法驱散的薄雾,弥漫在他府邸的每一个角落。他并不知道,自己那故作镇定的踱步,那充满期待又瞬间黯淡的眼神,那看似随意的问话,都一丝不落地映入了某些隐藏在暗处的瞳孔。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蠢蠢欲动,其实每一步,都早已在咸阳宫那两位掌权者的掌控之中。他如同一枚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任何细微的挣扎,只会让那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