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九年,五月二十八。
弥河南岸的青州城头,周镇扶着垛口,望向北岸。
一夜之间,对岸的清军营地又扩大了数圈,白色的帐篷如同雨后蘑菇般密密麻麻地铺开,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隐约可见骑兵在营寨间穿梭,烟尘不绝。
“多铎的主力,基本到齐了。”田见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他走到周镇身边,同样望向北方,眉头紧锁。
“斥候回报,光是昨日抵达的披甲战兵就不下一万五千,加上吴三桂原有的部队,总兵力已超过四万。红衣大炮也到了,在北岸十里外扎营,正在构筑炮位。”
周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肩头,但他不能表现出来。眼下他是山东军的魂,他若乱了,军心就散了。
“坎儿坡那边……”田见秀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刘大锤那个哨,撤回来一百八十七人,人人带伤。阵亡……四百二十六。”
周镇的指节捏得发白。六百多好儿郎,一天之内就没了一大半。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周镇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至少为我们多争取了大半天时间。北岸几个县的百姓,大部分已经南撤,带不走的粮食也烧得差不多了。”
他转过身,看向田见秀:“多铎新至,锐气正盛,必然会立刻寻求决战。我们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传令下去,按第二套方案执行。”
田见秀精神一振:“是!依托城池,梯次防御,耗他锐气!”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青州城以及沿弥河南岸的几个重要支撑点——临朐、博山、淄川,全部进入了最高战备状态。
城防被进一步加固,更多的壕沟被挖掘出来,城头堆满了滚木擂石和火油。城中的百姓也被组织起来,协助运输物资,救护伤员。
周镇的战略很明确:不追求一城一地的得失,利用山东军更熟悉地形、补给线更短的优势,层层消耗清军。你要速战,我偏要拖延。你要攻城,我就让你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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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清军大营,中军帐。
多铎一身亮白色的棉甲,外罩织金龙纹战袍,端坐在虎皮大椅上。他年约三十,面容俊朗却带着一股阴鸷之气,眼神锐利如鹰。帐下,吴三桂、刚林等将领分列两旁,气氛肃杀。
“王爷。”吴三桂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小心。
“南蛮子狡诈,依托弥河顽抗。昨日我军试探性进攻,在南岸几处滩头都遭遇了猛烈阻击,损失不小。”
多铎冷哼一声,手指敲击着扶手:“损失?我八旗勇士,何曾怕过什么损失?周镇、田见秀,不过是那林天养的两条恶犬,也配挡我大清王师?”
他目光扫过吴三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平西王,你在山东盘桓数月,寸功未立,莫非是被这两条恶犬吓破了胆?”
吴三桂脸色一白,连忙躬身:“王爷明鉴!非是末将不肯用力,实是南蛮子火器犀利,据城而守,甚为难缠。且其坚壁清野,我军粮草转运艰难……”
“够了!”多铎不耐烦地打断他,“粮草之事,自有刚林大人筹措。本王只要结果!要知道,摄政王可是给我们下了铁令!”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的山东地图前,手指点向青州。
“周镇的主力就在青州。这里是山东腹心,拿下青州,山东防线不攻自破!传令:今日巳时,全军饱餐战饭!以汉军旗为先导,蒙古八旗策应,我满洲正白旗精锐压阵,强渡弥河!重点攻击青州正面及临朐侧翼!本王倒要看看,这周镇能挡住我等几时!”
“嗻!”众将轰然应诺。
吴三桂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多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头领命。
他心中暗叹,多铎这是铁了心要拿人命去填,用最快的速度打开局面。而他吴三桂的关宁军,恐怕又要被当成消耗品顶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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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刻(上午十点),弥河北岸,战鼓擂响,声震四野。
黑压压的清军步兵,主要是吴三桂麾下的汉军旗部队,推着数十辆简陋的盾车,开始涉水强渡。
他们穿着杂色的号褂,手持刀盾或长矛,脸上大多带着麻木和恐惧。军官在后面大声呵斥驱赶,稍有迟疑者,立刻被督战队砍翻在地。
河水不深,只及腰际,但河底淤泥湿滑,行进颇为艰难。
南岸,青州防区,第一道防线——由沙袋和泥土垒砌的矮墙后,山东军士兵严阵以待。
负责这一段防线的是第二标孙毅麾下的一个把总,名叫王栓柱,原是个猎户,眼神极好。
他趴在矮墙后,眯着眼看着河面上如同下饺子般涌来的清军。
“都稳住!听老子号令!火铳手检查火绳!弓弩手准备!”
王栓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耳中。“等他们过了河心,踏入淤泥地,行动最慢的时候再打!”
清军士兵趟着河水,艰难前行。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裤腿,河底的淤泥让他们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队形开始散乱。对岸的寂静,反而让他们更加不安。
当最先头的清军终于踏上南岸松软的淤泥地,速度进一步减慢时——
“打!”王栓柱猛地一挥手臂!
“砰砰砰!”
矮墙后瞬间爆开一排白色的硝烟!燧发枪射出的铅弹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向刚刚登岸、立足未稳的清军!
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前排的清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岸边的淤泥。后续的清军被这迎头痛击打懵了,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后面不断涌上来的同袍堵住,挤作一团。
“弓弩,抛射!”王栓柱再次下令。
密集的箭矢从矮墙后抛射而出,划过一道道弧线,落入河滩及浅水区拥挤的清军队列中,造成了二次杀伤。
“盾车!快把盾车推上来!”清军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几辆盾车被奋力推过河滩,试图为登岸的士兵提供掩护。然而河滩淤泥深厚,盾车移动极其缓慢。
“瞄准推车的!打!”王栓柱指着那些在盾车旁奋力推搡的清兵。
火铳手们冷静地装填、瞄准、射击。不断有推车的清兵中弹倒下,盾车停滞不前。
一名清军佐领见状,挥舞着顺刀,亲自督促一队精锐的白甲兵,冒着弹雨强行登岸,试图撕开一个缺口。
“嘿!来个大的!”
王栓柱啐了一口,从身旁士兵手里接过一支装填好的重型火铳——这玩意被匠作营那伙儿师傅们称之为“抬枪”,需要两人操作,威力巨大。
他稳稳架在矮墙上,眯起一只眼,瞄准了那名挥舞顺刀的佐领。
“砰!”
一声远比燧发枪更为沉闷的巨响!那佐领胸口的护心镜应声碎裂,整个人被打得向后飞起,重重摔在淤泥里,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佐领死了!”周围的清军一阵大乱,攻势为之一滞。
王栓柱放下还在冒烟的抬枪,吼道:“兄弟们!鞑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照脑袋招呼!”
山东军士兵士气大振,火力更加凶猛。
可清军实在太多了。倒下一批,又涌上来一批。多铎下了死命令,督战队在后方手持大刀,任何敢于后退的士兵格杀勿论。在死亡的逼迫下,清军士兵只能红着眼睛,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向矮防线发起冲击。
战斗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午后。矮墙前的淤泥地已经被尸体铺满,河水为之断流。山东军的弹药消耗极快,士兵们也是疲惫至极。
“把总!弹药快打光了!”一个燧发枪手焦急地喊道。
王栓柱看着前方依旧源源不断涌来的清军,又看了看身后,一咬牙:“上刺刀!准备近战!弓弩手掩护!”
幸存的山东军士兵默默地将雪亮的刺刀卡入铳口,或者握紧了腰刀、长矛。他们知道,最残酷的时刻即将到来。
清军又一次涌上矮墙,双方无数短兵相接,陷入了惨烈的白刃战!
“呜——呜——呜——”
青州城方向,传来了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
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动。一支全身披甲的骑兵,从青州城侧翼的城门洞中汹涌而出!马蹄践踏着大地,如同滚滚雷鸣!
骑兵打头的,正是第二标的标统孙毅!他手持一杆马槊,一马当先,怒吼道:“山东军的好儿郎!随我杀鞑子!”
“杀!”
千余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沿着预先清理出的通道,狠狠地撞入了正在猛攻矮墙的清军!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彻底打乱了清军的进攻节奏。正在埋头攻城的清军步兵,根本没想到侧翼会杀出一支如此精锐的骑兵!
孙毅马槊挥舞,当先挑飞了一名清军骁骑校。身后的骑兵如同虎入羊群,马刀劈砍,长矛突刺,瞬间就将清军的侧翼搅得天翻地覆!
“骑兵!是山东军的骑兵!”
“快跑啊!”
原本就苦战半日、士气低落的汉军旗部队,在骑兵的冲击下瞬间崩溃!士兵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地向后逃窜,任凭军官如何弹压也无济于事。
王栓柱抓住机会,猛地跳出矮墙,举起卷刃的腰刀,嘶声吼道:“兄弟们!援兵来了!跟老子杀出去!把鞑子赶下河!”
“杀!”
残存的山东军士兵爆发出最后的勇气,跟着王栓柱跃出矮墙,向溃退的清军发起了反冲击。
一时间,南岸滩头杀声震天,清军兵败如山倒,被山东军步骑合力,一路追杀到弥河边上,无数人溺毙在河水之中,鲜血将整段河水都染成了淡红色。
北岸高地上,多铎面无表情地看着南岸的溃败,握着马鞭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废物。”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知道是在说吴三桂,还是在说那些溃败的汉军旗。
随军的大学士刚林,在一旁低声道:“王爷,南蛮子骑兵出动了,看来是动了真格。我军初战受挫,是否暂缓攻势?”
多铎猛地转头,眼神冰冷地盯着刚林:“暂缓?本王的脸面往哪儿搁?传令!蒙古八旗!立刻渡河追击这些南蛮子骑兵,绝不可让他们这般轻易退回城!另外,告诉正白旗巴牙喇(护军营)准备好,随本王亲自破阵!明日,势必下青州!”
他就不信,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还碾不碎周镇这几根硬骨头!这弥河,必须用血来染透!这青州,就算是用尸体硬堆,也得堆下来!
夕阳西下,映照着弥河上漂浮的层层叠叠的尸体和染红的河水,仿佛在预示着,这场围绕青州的攻防战,才刚刚进入最惨烈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