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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营暮锁,蜀道云阴。

崇祯十九年,十一月廿三。

川东的晨雾如一层撕不开的灰纱,笼罩着连绵山峦,也笼罩在每一个闯军残存将士的心头。

湿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血锈和草根煮沸后苦涩的气息。

营地的寂静,是被刻意压抑的,偶尔传来几声伤兵的呻吟,也迅速消散在浓雾里,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张诚勒住马,看着距闯营不远处,那杆在雾中若隐若现的“吴”字旗,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凉彻骨的空气,才翻身下马。

他的靴子踩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噗呲”的轻响。

到底是正规军,关宁骑兵的营地,气氛肃杀却井然有序。

这与他来时路上见到的那些流民溃兵景象,恍如两个世界。

亲兵引他来到中军大帐外。

通报后,他掀帘而入。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寒意。

吴三桂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幅巨大的堪舆图前,图上山川脉络清晰,只是北面大片区域,被朱砂笔触目惊心地圈画着。

听到脚步声,吴三桂缓缓转过身。

这位关宁军统帅,面容依旧俊朗,但眉宇间沉积着化不开的风霜与疲惫,眼神锐利得像鹰。

他并未穿甲,只是一身藏青色的常服,却自然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吴将军,”

张诚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经略大人的密信。”

吴三桂接过,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蜡印,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拆开,目光在张诚略带风尘的脸上停留片刻,才淡淡道:“辛苦张兄弟。”

“分内之事。”

吴三桂走到案几后坐下,用裁纸刀划开信封,展开了信纸。

他的阅读速度很慢,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帐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纸张轻微的摩擦声。

帐内的空气,随着吴三桂的阅读,似乎渐渐凝滞。

终于,吴三桂放下了信纸,将其平整地铺在案几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信纸上敲击着,节奏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

良久,他才抬起眼,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了然已被深邃取代。

“经略要见李自成?”

“是。经略希望将军能代为传话,邀…闯王前往南京一叙。”

张诚斟酌了一下,还是用了“闯王”这个称谓。

“呵。”吴三桂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投向帐顶,仿佛能穿透厚厚的毡布,看到那片被雾霭笼罩的天空,

“有意思。真是…时移世易。”

他顿了顿,像是在对张诚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年山海关前,我曾立誓,与他李自成不共戴天,血战连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今,我却要给他当说客,邀他把酒言欢?”

他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嘲讽,却又并非全是抗拒,“经略,倒是真会给人出难题。”

张诚没有接话,他知道此刻不需要他发表任何意见。

吴三桂沉默了片刻,手指停止敲击,猛地按在信纸上,仿佛下定了决心:“信我收到了。张兄弟你先去休息吧,此事我自有计较。”

“是。”

——。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

吴三桂只带了十余骑最精锐的亲兵,人人轻甲快马,驰出大营,向着五里外那片枯树林而去。

这片枯树林,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片临时栖身的避难所。

目之所及,尽是战后令人心酸的破败与沉寂。

没有像样的营寨,只有用树枝和破布勉强搭成的窝棚,三三两两散布在林间空地上。

一些面黄肌瘦的士兵或坐或卧,眼神麻木,看到关宁军的旗帜出现在林外时,才像受惊的兔子般,慌乱地抓起身边的武器聚拢起来,形成一道稀稀拉拉的防线。

林子口值守的哨兵喉咙发干,急忙小跑着向里面通报。

没过多久,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自成在刘体纯等人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身形依旧高大,但昔日那股睥睨天下的霸气已然消磨大半,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吴将军?”李自成目光锐利如刀,在吴三桂和他身后的亲兵身上扫过,

“此来何意?”

尽管前些日子,曾得关宁军援手,暂解张献忠之围,但那短暂的合作并未消除彼此的不信任。

李自成对吴三桂始终心存芥蒂,他相信,吴三桂对他亦是如此。

吴三桂抬手,示意身后亲兵全部留在原地,他自己则轻轻一夹马腹,独自上前几步,直到距离李自成不足十步远才勒住马。

这个距离,对于他们这样常年厮杀于战场的好手,已是瞬息可至的危险距离。

“奉林经略之命,”吴三桂的声音平静,

“吴某特来传个话。”

李自成眼神微动,与身边的刘体纯交换了一个眼色,略一沉吟,也抬手示意部下们向后退开一段距离。

两人不再多言,并肩走入林中那顶算是中军大帐的破旧帐篷。

刘体纯等人则暂时守在了林外,与吴三桂的亲兵遥遥相对。

帐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得可怜。除了一张粗糙的木案,几张充当椅子的树墩,以及角落里铺着的干草堆,几乎别无他物。

两人相对而立,多年的血海深仇,无数战死袍泽的身影,仿佛在这一刻化为实质,让帐篷里的空气凝固如铁,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山海关的腥风血雨,北京城的仓皇败退,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

沉默总是无声。

最终,还是李自成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走到一个树墩旁,随意地坐下。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一个树墩,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吴三桂没有客气,坦然落座,目光再次扫过这堪称寒酸的“王帐”,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闯王这里,倒是清减。”

“败军之将,能有个安身之处就不错了,比不得吴将军兵强马壮。”

李自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满是苦涩,

“说吧,吴将军。林天…要你传什么话?” 他直接略过了寒暄。

吴三桂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李自成的眼睛,开门见山道:

“经略欲邀闯王,前往南京一叙。”

“南京?”李自成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有瞬间的紧绷,

“林天…要我去南京?”

他重复了一遍,似乎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不错。”

“为何?”

李自成追问,眉头紧锁,“吴将军可知所为何事?”

他无法理解,那个远在江南、手握重权,几乎可称“东南之主”的年轻人,为何会突然对他这个落魄的流寇首领感兴趣。

“个中缘由,经略并未明言。”

吴三桂微微摇头,但他话锋随即一转,“但我猜想…应是为了北方那个我们共同的敌人。”

这话不禁让李自成神色一动。

想他今年,四十有一,自崇祯二年起兵,纵横天下十余载,称王建制,麾下百万,一度攻破北京城,什么风浪没见过?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前有张献忠这头恶狼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撕咬;后有满洲八旗磨刀霍霍,铁蹄南下之势已如箭在弦。

他这支疲惫不堪的残军,确实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看着吴三桂,这个曾经的死敌,此刻却坐在自己面前,传达着一个可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消息。世事之荒谬,莫过于此。

“吴将军,”

李自成突然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以你之见,我该去吗?”

他想听听这个“说客”的真实想法。

吴三桂沉默了。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斟酌词句。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得让李自成有些意外:“若是从前,以吴某的性格,定会毫不犹豫地劝闯王不去,甚至…我会建议经略借此机会永绝后患。

但现在…时局不同了。闯王可知,清军主力正在鸭绿江畔集结,准备征讨朝鲜?”

李自成目光一凝,这个消息他也有所耳闻,但从吴三桂口中得到确认,分量完全不同。

“一旦让他们得手,解除了后顾之忧,获得了粮草兵源,”

吴三桂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可以预见的是,这些鞑子下一个目标,恐怕不是四川就是江南。

届时勿论是我们林经略,还是你闯王,都是唇亡齿寒,无人可以幸免。吴某觉得,天下大势,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有些恩怨…是该暂时放下了。至少,在面对建奴这件事上,我们有着一致的利益。”

这番话从吴三桂口中平静说出,让李自成倍感意外。

他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人因为陈圆圆之事,以及山海关之仇,与自己可谓不共戴天。

“吴将军今日…倒是推心置腹。”

李自成的语气复杂,带着七分惊讶,三分犹疑。

吴三桂淡然一笑:“私仇是私仇,国事是国事。林经略说得对,如今最重要的是对付建奴。”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望着外面操练的士兵:“闯王,你我都见识过这些建奴的厉害。江山若让他们一统,这天下…还有我们汉人的活路吗?”

吴三桂这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李自成默然。

他想起当年清军入塞的惨状,想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那些场景,比他与明军、与官绅的任何一场战斗都更令人触目惊心。

吴三桂看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重新走回帐中,语气恢复了平静:“话,吴某已经带到。经略诚意相邀,闯王是英雄豪杰,不妨认真考虑。有时候,退一步,不是为了认输,而是为了…跳得更远。”

旋即吴三桂抱了抱拳:

“吴某言尽于此,告辞。”

送走吴三桂,看着那十余骑消失在林外雾气中,李自成独自站在帐前,久久不语。

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去南京见林天?

这个提议让他心绪复杂难平。

那林天,不过一个未满三十的毛头小子。

虽然如今权倾江南,搞得风生水起,甚至前番对他也曾有过那么一些恩惠,但在他李自成眼里,终究是个趁势而起的后生晚辈。

自己纵横天下时,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他不由得想起崇祯十四年的时候,自己围攻开封时的威风。

彼时拥兵数十万,旌旗蔽日,挥斥方遒,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攻破北京城,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他仿佛真的触摸到了天命所归。

可转眼间,却落得这般田地,还要向曾经的对手求助。

这巨大的心理落差,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自尊。

可若是不去呢?

张献忠那头恶狼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暂时舔舐伤口,下次来袭必定更加凶猛。

部下伤亡惨重,粮草补给几乎断绝,军心涣散…继续留在这川东绝地,内无粮草,外有强敌,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想起吴三桂临走时说的话——“退一步。”

“难道我李自成,纵横半生,真到了要向一个毛头小子服软低头的地步?”

想到这里,李自成脸上有些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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