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中,北忘将清早从客栈掌柜那儿听来的、带着惊惧与忌讳的零碎消息,尽数说与南灵。
特别提及“阴婚”、“周家祠堂主事”、“西山鸳鸯坟”以及掌柜那刻骨铭心的恐惧。
南灵静静立于窗边,望向镇子西面那被浓雾与山影吞没的方向。
她缓缓阖眼,周身那本就微弱的气息仿佛彻底沉静下来,全副心神皆沉入一种极精微的觉察之中。
她的灵识如无形之网,以客栈为中心,向西面山区迅速蔓延、探查。
越过湿冷雾气,掠过死寂山林,最终,准确锁定在客栈掌柜含糊提及的、西山某处具体方位。
在那里,她“见”到一个极为显眼、如同墨迹晕染般的气息凝聚之处。
那气息非比寻常阴气,而是充斥着强烈到几近凝成实质的恶念。
是“不甘”,如同被生生折断翅膀的飞鸟,发出无声的哀鸣;
是“怨愤”,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岩,被强行压制,却时刻找寻爆发的裂隙;
更是“束缚”,如同落入蛛网的活物,拼命挣扎,却被无数无形、带着陈旧规矩气息的丝线牢牢捆缚,不得解脱。
南灵仔细比对这股气息漩涡的脉动与路数。
很快,她便断定,这股怨念气息的根本脉动,与昨夜那队诡异送亲队伍经过时,在街道空气中留下的微弱气息痕迹,完全同源。
特别是那顶鲜红轿内曾承载的“正主”所散发的怨怼之意,与此处如出一辙。
她缓缓睁眼,空茫的眸子转向北忘,以她那特有的、不带丝毫情绪起伏的语调,清晰道出结果:
“探得怨念气息凝聚一处,方位正在西山地界,与客栈掌柜所言吻合。”
“此气息极致不甘,浓重怨愤,伴有明显外力束缚痕迹。”
随即,她将昨夜与今晨的发现串联起来:
“这股怨念气息,与昨夜子时那‘婚庆’队伍中正主所留气息残痕,可断定同源。”
“据现有线索推断,此阴婚仪轨施行之际,存在明确的‘强逼’之举。
此强逼之行,已引发被迫一方剧烈气息反冲,成为眼下所见高处怨念源头。反冲之势仍在持续,未散。”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却揭示出那“鸳鸯坟”下绝非两厢情愿的阴婚,而是一桩以强权与旧例为锁链,最终酿成的、浸透血泪与怨愤的惨事。
那盘绕西山的,并非安息的亡魂,而是即将爆发的怨火。
两人没走镇中大路,专拣山边小径往西山去。
雾气浓得化不开,四下里静得出奇,连鸟叫都听不见几声,只余脚下踩碎枯枝的声响。
西山不算陡,树木却生得密,枝叶交错,把天光遮得严严实实。
依着掌柜含糊的指点与南灵的感应,他们在半山腰一处背阴洼地寻见了那座坟。
是座合葬的坟丘。
坟头新土垒得比周遭老坟高出不少,土色还湿漉漉的。墓碑是新凿的青石板,磨得光亮,上面清清楚楚刻着两行字:
周氏子明璋
爱妻林氏婉清
之墓
立碑的日子,就在半月前。
坟丘四周寸草不生,连苔藓都不见一丝,只有黑黢黢的泥地。
一股比山下更刺骨的怨气缠绕在坟冢周围,压得人喘不过气。
莫说鸟兽,连虫蚁都远远避开这片死地。
北忘强忍着心头不适,仔细打量坟冢四周。
很快便瞧出蹊跷。
那新坟的土面上,特别是墓碑前头,泥土翻搅得乱糟糟的。
不像是风雨所致,倒像是有人在此拼命挣扎蹬踏过。
好些地方塌陷下去,边缘还留着清晰的抓痕。
他的目光顺着痕迹移到墓碑底座与湿泥相接的缝隙处,忽然定住。
那儿夹着几缕丝线。
颜色是扎眼的鲜红。
料子是上好的绸缎,在这昏暗中仍泛着细腻光泽。
北忘蹲下身,用两指小心拈起那几缕红丝。
丝线轻软,可这鲜红颜色,却与他昨夜在月光下所见那顶喜轿一般无二。
这绝不是寿衣该有的颜色与料子。
坟土尚新,碑文并排而刻,看似夫妻同穴长眠。
可坟前这激烈的挣扎痕迹,与这几缕不属于死人的鲜红绸丝,却无声诉说着:
半月前这场背后,藏的绝不是什么你情我愿,而是一段充满强逼、挣扎与血泪的残酷真相。
循着那几缕刺眼的红丝线,加上在镇上零碎听来的、关于周家势大和林家闺女突然的风声。
北忘与南灵找到了柳荫镇最边上、紧挨山脚的一户人家。
那是个破败不堪的农家院子。
土坯垒的院墙塌了半截,露出里面同样残破的矮茅屋。
木栅门歪歪斜斜地挂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院里荒草长得老高,连鸡鸭的影子都看不见,死气沉沉的。
推开吱呀作响的栅门,一股混着草药苦味和老人暮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昏昏暗暗的,几乎看不清东西。
待眼睛适应了昏暗,才瞧见土炕上蜷着个人影。
是个老妇人,头发几乎全白了,乱糟糟地贴在干瘦的脸颊旁。
身上盖着打满补丁、颜色污浊的薄被,露在外面的胳膊枯瘦如柴,松垮的皮肉搭在骨头上。
她两眼紧闭,呼吸又弱又急,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整个人透着油尽灯枯的灰败。
听见动静,老妇人费力地掀开眼皮,浑浊的眼珠茫然望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北忘放轻脚步走到炕沿前,蹲下身,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
老人家,叨扰了。我们……是路过此地的外乡人,想打听打听,林家……林婉清姑娘的事。
婉清……我的清儿啊……
听见闺女的名字,老妇人死水般的眼里猛地迸出强烈的情绪,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重重摔回炕上,只能发出破风箱似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是周家……是周家害死了我的清儿啊!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污浊的被角,骨节挣得发白,声音嘶哑,满是说不尽的悲愤:
周家那个少爷……周明璋,上月里得了急症,没救过来……人没了。
可周家……周家仗着族大人多,势大欺人……硬说……说我家清儿早就许给了他家的少爷……要聘过去……做……做鬼娘子!
老妇人猛咳起来,喘了好一阵,才接着哭诉,字字带着血泪:
他们……他们根本不听我们孤儿寡母的哀求……前几日,硬是派了人来,把……把我那苦命的清儿抢了去!
给她……给她套上大红嫁衣……抱着那周家少爷的灵牌……拜了堂……说是……说是抱主成亲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充满说不出的恐惧与痛苦:
然后……然后就把我那还喘着气的清儿……跟那……一块儿……一块儿塞进棺材里……活埋了呀!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嚎出来的。
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
活埋!
北忘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原以为那阴婚不过是个形式,或是将已故的女子与男子合葬。
万万没想到,在这闭塞的山镇里,竟藏着如此丧尽天良的恶行!
这哪是什么老规矩?
分明是仗势欺人,视人命如草芥!
是明晃晃的杀人害命!
怒火如地底岩浆在他胸中翻腾,烧得他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他扶着炕沿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柳荫镇上笼罩的,不单是阴湿之气与怨念,更是无法无天的强权,与沉甸甸的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