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关南的集市上,原本总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书棚,却破天荒地安静下来。
不是没人,而是大家伙儿都屏着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从京城来的使者。
这可不是寻常的传旨,你看那队伍,前呼后拥的,旗幡猎猎,足足有几十号人,把本就不宽敞的街道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太监,尖细的嗓子一亮,那圣旨就跟长了翅膀的黄莺似的,在半空中展开,金光闪闪,晃得人眼花。
他扯着嗓子,把朝廷的新谕念了个通透:“《雁门雪》一书,不得刊行天下,此乃律法森严,不容轻犯!然,陆寒其人,素有文名,识大体,顾大局,特准其‘以个人身份巡讲教化’,以安民心,以正视听。钦赐白银千两,驿马三匹!”
这话一出,在场百姓无不哗然。
有人低声咒骂朝廷虚伪,有人则悄悄松了口气,觉得陆寒先生总算能有个好归宿。
这朝廷啊,真是把玩弄权术的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明着是封杀,暗里又给颗甜枣,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教化”,嘿,糊弄鬼呢!
陆寒先生呢,就那么跪在地上,不卑不亢,恭恭敬敬地接了圣旨。
他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此刻也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那眼神深邃得像两口古井,让人琢磨不透。
我当时就想,这小子心里头,指不定又在憋什么大招呢!
果然,第二天,那千两白银,陆寒先生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全数分赠给了那些风里来雨里去、辛苦奔波的代讲人们。
他也没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只是拍了拍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肩膀,温声叮嘱了一句:“拿去养家糊口,别再让人饿着肚子。”那小伙子看着手中的银子,热泪盈眶,哪里还不知道这是陆寒先生的一片心意?
这可不是赏赐,这是活命钱,这是知己情啊!
至于那三匹驿马,哼,这陆寒先生更是做得绝!
他寻来一伙流民,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手一挥,就把马给宰了!
那血淋淋的场面,吓得不少妇孺都掩面惊呼。
可他却面不改色,指挥着人把马肉熬成了热腾腾的马肉汤,亲自一碗一碗地分发给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们。
那香气啊,飘出去老远,引得更多的人围拢过来。
我瞧着那些流民,捧着那带着血腥气却温暖无比的马肉汤,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眼泪都下来了。
这哪里是马肉汤,分明是陆寒先生用实际行动,抽了朝廷一个响亮的耳光!
嘴上说着“教化”,实际上呢?
老百姓最需要的是吃饱饭,而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说辞!
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陆寒先生接下来的举动。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剪刀,那剪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一缕乌黑的长发,然后“咔嚓”一声,那缕发丝就应声而断,直直地坠入旁边烧得正旺的灶膛之中,瞬间化为青烟,消散无形。
“从今往后,我不再开口,讲一字雁门事!”
他这话,掷地有声,不是那种大声的咆哮,而是如同冬日里最清冽的冰泉,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话一出,现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什么意思?
说书人,不讲故事了?
刹那间,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当即便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苦苦哀求:“先生,先生不可啊!
您要是不讲了,我们这些愚笨之人,又去哪里听那仗义的故事?又怎能牢记那血性的大义啊?”他们哭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那份对故事的渴望,对真相的执着,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打动人心。
陆寒先生只是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动摇,反而带着一丝欣慰,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他轻声说了一句,却像惊雷般在我心头炸开:“你们已经会说了,何必再听我说?”
这话,带着一股子春风化雨的力量,又带着一股子直指人心的力量。
他不说,是因为他已经把火种,撒遍了这片土地
当天晚上,谢卓颜这姑娘,终究是忍不住了。
她性子直爽,剑客嘛,最讲究的就是一往无前,干脆利落。
她瞧着陆寒先生这突如其来的“封口”举动,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像是有根线扯着,怎么也理不顺。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她站在窗边,看着陆寒先生那依旧平静如水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何如此?”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一丝担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温柔。
陆寒先生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了指窗外。
谢卓颜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夜色深沉,寒星点点。
不远处的一处农家小院里,几堆篝火正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几张稚嫩的脸庞。
那些都是半大的孩子,瞧着也就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
他们围着火堆,学着大人的模样,手舞足蹈地讲着故事。
“……赵十三叔叔!他就‘轰’的一声!炸了那口井!”一个孩子激动地挥舞着小拳头,学着爆炸的声音,把“炸井殉道”说得惊天动地。
另一个孩子却纠正道:“不对!不是赵十三!是张三叔!他是为了救大家的萝卜,才跳下去的!”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把那惊心动魄的故事,讲得情节错乱,人物不清,甚至连细节都和当初的真相大相径庭。
可他们脸上那份稚气的认真,那份对“英雄”的向往,那份对“牺牲”的懵懂敬意,却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打动人心。
陆寒先生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却又充满了一种令人动容的穿透力:“真正的记忆,不该靠一个人撑着。我若一直讲,他们就永远等着听。”
谢卓颜心头猛地一颤,她明白了。
他不是放弃,他是放手。
他不是沉默,他是让更多的人,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要让故事,不再是某一个人的独白,而是千千万万人的合唱。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
陆寒先生没有丝毫犹豫,亲手拆掉了他那间简陋却意义非凡的书棚。
那些木料,他没有丝毫浪费,全都赠予了村塾,让孩子们能有更宽敞明亮的课室。
唯独那只用了无数次的醒木,被他轻轻地交到了王十七大爷的手中。
那醒木,通体乌黑发亮,棱角都被岁月磨平了,透着一股子老物件特有的温润。
王十七大爷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陆寒先生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轻声嘱咐道:“以后谁想说话,你就敲它三声。”
同一时间,数百里外的金风细雨楼,杨无邪杨总管收到了一份密报。
那密报上说,携带《众口志》逃脱的老仆,不幸被捕,此刻正被押往京城途中。
杨无邪闻言,眼神瞬间锐利如鹰。
他深知那本书的份量,当即便欲派人前去营救,不惜代价。
可就在他部署人手之际,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慈祥的老僧,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正是少林寺那位深不可测的扫地僧。
他摇了摇头,手中的佛珠轻轻拨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却像有种无形的力量,让杨无邪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此书若不到天子案前,天下人永不知自己声音有多重。”扫地僧的声音,清淡如水,却蕴含着禅机。
杨无邪闻言,犹如醍醐灌顶,全身猛地一震。
是啊!
救出老仆固然重要,但若那《众口志》无法抵达京城,无法呈现在天子案前,那么陆寒先生和那些代讲人所做的一切,不就少了一分震慑朝堂的契机吗?
这本书,代表的不仅仅是真相,更是万千黎民的呼声!
唯有让这声音直达天听,才能真正引发朝野震动。
他瞬间顿悟,脸上露出了一个豁然开朗的笑容。
当即改变策略,反命人沿途放出消息,散布江湖流言:“《众口志》中,藏有小李飞刀传人的线索!”
这消息,如同滚油中泼入一瓢水,瞬间在江湖上炸开了锅!
小李飞刀啊!
那是何等传说中的人物?
牵扯到这四个字,立马就引得江湖各方势力,无论正邪,都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争先恐后地冲向那押送囚车的队伍。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为了争夺那所谓的“飞刀线索”,江湖好汉们打得不可开交。
囚车在混乱中被冲散,守卫的官兵被搅得焦头烂额,也顾不得那区区一个老仆了。
最终,那份饱含着百姓血泪和真实记忆的《众口志》文书,在各方势力缠斗制造的混乱中,安然无恙地入了宫城,呈上了天子的御案。
而那位忠心耿耿的老仆,却在混战之中,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当,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
他倒下的那一刻,嘴角还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仿佛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桩使命,便已心满意足。
半个月后,春风渐暖,雁门关的雪却依旧未曾完全消融。
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再度现身于陆寒的住处。
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掩不住眼底的锐利。
他带来了一封无印密信,那信纸素白,字迹却苍劲有力,乃是苏梦枕临终前,所托掌狱房暗格钥匙之人亲笔书写。
信中的内容,简洁却又沉重:“君已熄火,然星未灭。北地有童谣起,唱‘哑鼓三声醒忠魂’,恐有人借势聚众。”
陆寒听罢,久久不语。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望着窗外尚未完全化去的残雪,仿佛能穿透层层迷雾,看到遥远的北地,听到那隐约传来的童谣。
他伸出手,从怀中摸出那枚他惯用的飞刀。
那飞刀,曾经锋芒毕露,如今却被他摩挲得棱角尽失,圆润如玉。
他轻轻地,将它放在了桌上。
谢卓颜站在他身旁,欲言又止。
她能感受到那信中传来的汹涌暗流,也知道那童谣绝非善意。
这分明是有人在借着陆寒先生“哑巴打更”的影响力,试图掀起更大的波澜,甚至可能是煽动叛乱。
这把火,烧得可不光是朝廷,也可能烧到无辜的百姓。
陆寒却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一丝玩味,一丝胸有成竹。
他转头看向谢卓颜,轻声说道:“让他们唱吧。歌谣从来不怕多,怕的是没人敢哼。”春日融融,冰雪消解,却不是一泻千里,而是带着几分不舍,几分湿漉漉的缠绵。
陆寒与谢卓颜策马南行,马蹄踏过泥泞,溅起带着雪水气息的土星子。
我瞧着他们俩,一人青衫磊落,一人劲装飒爽,怎么看都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偏生又带着一股子江湖的尘土味儿。
路过一座荒废多年的小村,只剩下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和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
那庙门前,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缺牙小儿,正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影被早春的寒风吹得缩成一团。
他手里攥着块焦黑的炭条,在剥落墙皮的土墙上歪歪扭扭地涂画着。
陆寒勒马停下,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在寂静的村口格外突兀。
我凑近瞧,那孩子画的倒也像模像样:高高的雪山下,一个人撑着伞立在风雪里,身子单薄,却有种说不出的倔强。
他身后,影影绰绰地画着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密密麻麻,像是要冲破黑暗一般。
这画,有点意思。
孩子被马蹄声惊动,怯生生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沾着灰土的小脸,黑亮亮的眼睛好奇地望向他们。
他指着墙上的画,糯糯地问陆寒:“叔叔,这人是谁啊?”
陆寒俯下身,从怀里摸出一枚沾着他体温的铜钱,轻轻递了过去。
那铜钱在阳光下,隐隐泛着点光,就像他那双深邃的眼睛。
他温声说:“你自己编个名字吧。能撑伞,能引火,那就是个英雄。”说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种笑,就像是看见了种子破土而出的新绿,带着欣慰,带着期许。
谢卓颜在旁,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温柔的了然。
马蹄声再度响起,哒哒地,渐行渐远。
风,还是有点凉,却裹挟着一股子泥土和青草的清新。
我隐约听到,那荒村的小儿,嘴里哼哼唧唧地,不成调子,却又分明是那句,带着几分天真,几分调皮,又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哑巴也会打更,瞎子也能写史。”那声音,就像是春雷,在人心头悄悄炸开,提醒着所有人,有些声音,是永远也封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