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鲁大师的惊疑
谷中的清晨,总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与湿润土气。花七姑的伤势在连日来的草药调理与静养下,已好了七七八八,苍白的面颊也终于透出了些许血色。此刻,她正坐在木屋前的石凳上,看着陈巧儿在一旁空地上,对着几块形状怪异的木片和一小段韧性十足的藤条较劲。
“巧儿,你这一大早又在捣鼓什么?”花七姑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大病初愈后的慵懒,目光却始终柔柔地落在陈巧儿专注的侧脸上。
陈巧儿头也不抬,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用一枚磨尖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刮削着木片的边缘。“没什么,就是看那怪老头……呃,鲁大师工坊里的东西实在手痒。七姑,你说他那些工具,明明能做得更顺手,偏偏搞得那么笨重。我做个省利的小玩意,帮你处理草药也能轻松点。”
她口中说着“小玩意”,眼神却闪烁着一种花七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兴奋与挑战的光芒。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创造者的光芒。穿越而来,被困于这具少女身躯里的现代工程师之魂,在目睹了此间堪称瑰宝却又因循守旧的技艺后,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不仅仅是做一个方便的小工具,更是一次无声的宣言,一次对自身价值的确认。
花七姑闻言,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不再多问。她深知陈巧儿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与灵秀,尤其是在这些奇巧之物上,她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点子。山谷间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静谧而温馨。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一个高大的阴影,毫无征兆地笼罩了陈巧儿和她手中的“小玩意”。
鲁大师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们身后。他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乱发如草,粗布衣衫上沾着木屑与油污。他先是瞥了一眼气色好转的花七姑,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随即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牢牢钉在了陈巧儿手中的物件上。
那东西结构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粗糙。几块不成形的木料,一根弯曲的藤条,几个随手削制的木楔子,组合成一个巴掌大小、形状古怪的框架。然而,鲁大师那双看惯了精妙机关、复杂榫卯的眼睛,却瞬间眯了起来。
陈巧儿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动作一僵,有些讪讪地停下,将那“小玩意”往身后藏了藏,像是课堂上做小动作被老师抓包的学生。“大、大师……”
鲁大师没理会她的局促,直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语气不容置疑:“拿来。”
陈巧儿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将那未完成的物件递了过去。鲁大师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查看。他的手指粗壮,布满老茧,与他此刻审视物件时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看得极慢,极细。那藤条被巧妙地弯曲,利用自身的弹性蓄积着力量;那几个木楔子卡住的关键位置,并非传统的垂直受力,而是带着一种倾斜的角度,似乎意在改变力的方向;几块主框架木料的组合方式更是怪异,并非严丝合缝的榫接,反而留有活动的余地……
这根本不像是一件“器物”,倒像是一个……一个力量的演示模型?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传动思路。
“这是何物?”鲁大师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听不出喜怒。
陈巧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知道,机会或许只有一次。“回大师,这是一个……嗯,‘省力机构’的模型。我是想,如果能放大制作,用更好的材料,或许可以用来提拉重物,或者……嗯,用在某些需要反复蓄力、释放的简单机关上。”她尽量用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词汇解释着杠杆与弹力结合的初级原理。
“省力机构?”鲁大师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眉头拧得更紧。他伸出食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根蓄势的藤条,感受着那微小却清晰的回弹力道,又用手指按压了一下那几个倾斜的木楔卡槽,脑中飞速模拟着力量传递的路径。不对,这思路……完全不对!与他所学的、所传承的机关核心原理,几乎背道而驰。传统的机关术,讲究的是环环相扣、齿轮联动、机括触发,力求精准、繁复、一体。而手中这东西,却是在用最简陋的部件,追求一种“放大”或“转换”单一力量的效果,结构简单到近乎野蛮,思路却刁钻得令人……心惊。
他的沉默,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花七姑不禁微微坐直了身体,眼中流露出担忧。陈巧儿更是手心冒汗,心脏怦怦直跳,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是不屑一顾的嘲讽,还是直接挥手将这东西扔进柴堆?
良久,鲁大师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陈巧儿,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剖开她的头颅,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这思路,谁教你的?”他的语气不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严厉,“何处师承?你家中是做什么的?”
陈巧儿被他骤然提升的气势迫得后退了半步,心念电转。师承?难道要说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工科教育和多年的工程项目实践?她定了定神,垂下眼睑,避重就轻地回答:“没……没人教。是我自己瞎想的。我家……就是普通农户。”这是她与花七姑早就统一好的说辞,为了隐藏她穿越者和逃避追兵的双重身份。
“瞎想?”鲁大师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他举起那简陋的模型,手指用力,几乎要将其捏碎,“这般刁钻的力量运用之法,迥异于当今任何流派,你一个黄毛丫头,无人指点,能‘瞎想’出来?欺我老眼昏花吗!”
他的怒火来得突然且猛烈,仿佛陈巧儿这“小玩意”冒犯的不是他的眼,而是他毕生信奉的某种准则。或许在他眼中,这种“离经叛道”的设计,本身就是对传统机关术的一种挑衅。
陈巧儿被他吼得身子一颤,一股委屈和倔强同时涌上心头。她抬起头,迎上鲁大师迫人的目光,声音虽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就是我自己想的!我看七姑捣药费力,就想能不能做个东西,按一下,就能借上力。我看您工坊里那个吊挂材料的滑轮组,明明可以更省力,为什么非要用手臂硬拉?我就是……就是觉得,工具不该是让人更累的,应该是为人服务的!”
“为人服务……”鲁大师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的怒火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惊疑。他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模型。这一次,他不再只看结构,而是试图去理解那结构背后,那种截然不同的“魂”。
不是追求极致的复杂与精巧,而是追求极致的效率与省力。不是让使用者去适应工具,而是让工具来适应人。
这种理念,与他所知的一切匠人传承,格格不入。却偏偏……直指核心。
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困惑,有审视,有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发现璞玉般的震动。他不再看那模型,而是开始重新打量陈巧儿。从她沾了木屑的手指,到她因紧张而抿紧的嘴唇,再到她那双清澈却此刻写满执拗的眼睛。
这女娃,身上有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最终,鲁大师什么也没说。他没有赞扬,没有批评,甚至没有再追问。他只是紧紧攥着那个粗糙的“省力机构”模型,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又或是什么烫手的山芋,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他那间神秘的工坊走去。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内外世界。
留下陈巧儿和花七姑面面相觑,空气中只余下方才那场短暂却激烈交锋的余韵。
“巧儿……”花七姑轻声唤道,走到陈巧儿身边,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你没事吧?”
陈巧儿摇了摇头,望着那扇紧闭的工坊门,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鲁大师最后的沉默意味着什么。是厌恶?是兴趣?还是别的?她原本只是想证明自己并非无用累赘,却好像……无意中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我没事,七姑。”她反握住花七姑温暖的手,寻求着支撑,“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工坊内,许久没有传出任何敲打或雕琢的声响,一片死寂。仿佛那头蛰伏的猛兽,正在黑暗中无声地消化着刚刚捕获的、难以理解的猎物。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山谷沉浸在暮色之中,鸟鸣渐歇。
“吱呀——”
一声轻响,工坊那扇紧闭了一整天的木门,终于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鲁大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他的目光越过小小的院落,再次精准地落在了正在帮花七姑收拣草药的陈巧儿身上。
他的声音比白天时平稳了许多,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女娃,你过来。”
他顿了一顿,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一字一句地道:
“老夫有话要问你——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