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指尖还停留在怀表表面，震动的余波顺着掌纹往骨头里钻。
展馆天台的风比楼下更烈，他裹了裹羽绒服，看见自己的哈气在面前凝成白雾——像极了七十年前长津湖的雪雾。
怎么还不下来？苏晚的电话打进来时，他正盯着怀表内侧那行被磨得发亮的字迹。
她的声音带着纪录片剪辑室特有的嘈杂，我刚把李大海的采访素材导进硬盘，你猜怎么着？
他当年给娘编的槐花枕头，有个陕西的手艺人说能复原——
晚晚。林默打断她，喉结动了动，我想去长津湖。
电话那头突然静了。
林默能听见苏晚鼠标落地的轻响，接着是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呀声。什么时候？她问，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散了什么。
明天一早。林默摸出兜里的火车票，塑料票根边缘硌着掌心，怀表昨天震得厉害，比上次李大海的投影还剧烈。他望着天台上斑驳的水泥地，那里还留着上午孩子们用粉笔画的五角星，爷爷刻的字变了，现在是黎明之前，有人守望
苏晚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我就说这怀表没那么简单。林默能想象她的模样——咬着笔帽在剪辑台前来回踱步，发梢沾着没来得及摘的录音麦线。需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林默把怀表贴在耳边，金属凉意透过皮肤渗进血管，这次...可能是我和爷爷的事。他顿了顿，从背包里抽出个银色U盘，李大海的影像资料都在这，包括张远航道歉的录像。
如果我三天没联系你——
林默！苏晚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急，你当我是纸糊的？接着是翻找东西的响动，我给你发定位了，我爸战友的儿子在长津湖景区当导游，让他带你去遗址。
还有...她的尾音软下来，记得戴我给你织的围巾，你那破围脖根本不挡风。
林默低头看手机，定位已经发来。
他摸着兜里的U盘，突然觉得掌心发烫——那里面存着的不只是影像，是三十七位志愿军的姓名，是八十二段被岁月模糊的人生。
长津湖的风比上海狠得多。
林默下了大巴车，鼻尖立刻被冻得发疼。
导游小王裹着军大衣来接他，哈气在睫毛上结了霜：林老师，您要去的冰谷在山后面，路不好走，得靠脚力。他指了指远处的雪山，史料里说的那支突围小队，就是在那片坡地被截住的。
零下十五度的空气灌进喉咙，像吞了把碎冰。
林默跟着小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雪壳子在脚下作响。
直到那块刻着1950.11.27的石碑出现在眼前——碑身覆着薄雪，年份两个字被磨得发亮，像是有人总来擦拭。
您自己看看吧，我在下面等。小王搓了搓手，转身往坡下走，军大衣下摆扫起一片雪雾。
林默单膝跪在碑前，手套早就被雪水浸透。
他摘下手套，指尖触到石碑的瞬间，怀表在口袋里猛地一震。
金属表壳烫得惊人，像是要把七十年前的温度原样传递过来。
你到底想让我看到什么？他对着怀表轻声问，呵出的白雾裹住表盘。
回答他的是一阵更剧烈的震动。
林默眼前突然闪过刺目的白光，再聚焦时，雪地变了颜色——不是惨白，是泛着冷蓝的青灰，像浸在冰水里的抹布。
他听见枪声了。
陈德昌！
抓紧我腰带！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转身，看见个穿薄棉袄的战士正背着另一个人在雪地里挪，棉裤膝盖处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灰布衬裤。
那战士的脸被冻得发紫，却还在笑：再坚持会儿，卫生员就在前面山坳里！
林默的呼吸突然停滞。那是爷爷。
照片里的林建国总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皱纹从眼角漫到下颌。
可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二十岁的林建国——眉骨高挺，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后颈还留着没剃干净的碎发。
他背上的伤员在吐血，血珠落在雪地上，很快被风卷着的雪粒盖住。
放...放我下来...伤员的声音细得像游丝，别...别拖累你...
放屁！林建国踉跄了一步，又稳住身形，你媳妇上个月刚寄来信，说闺女会喊爹了。他喘着粗气，每说一个字都要哈出一团白雾，我背你回去，你得亲自听她喊。
炮弹在不远处炸开。
林默本能地蹲下，却摸了个空——他的手穿过了纷飞的雪粒。
林建国的棉帽被气浪掀飞，露出头上缠着的绷带，血已经渗成暗褐色。
可他的背挺得更直了，像根扎在雪地里的青松。
林建国突然抬头，眼里有光，山坳口的篝火！
林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远处确实有一点橘红，在雪幕里明明灭灭，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子。
伤员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勾住林建国的衣领。
画面突然开始模糊。
林默伸手去抓，只触到一片冰凉的雪。
等他再睁眼，自己正瘫坐在石碑前，脸颊生疼——不知何时落了泪，此刻冻成了两片薄冰。
怀表不知何时掉在雪地上，表盖大敞着。
内侧的字迹比之前更清晰，每个笔画都像是用刀刻进去的：黎明之前，有人守望——请记住他们为你做了什么。
林默捡起怀表，金属表壳上还沾着雪，却暖得像刚从心口掏出来的。
他摸出兜里的日记本——这是爷爷去世前塞给他的，说等你看懂了，再打开。
泛黄的纸页间，一张照片滑落。
林默捡起时，手在发抖——照片里正是刚才投影中的场景：年轻的林建国背着伤员，身后是被炸断的树桩，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爷爷的笔迹：1950年11月27日，陈德昌重伤，我背他走了三里路。
他是我的兄弟。
旅馆的暖气不太够。
林默裹着被子坐在窗前，日记本摊在腿上。
照片里的林建国抬头望着远方，嘴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和刚才投影里喊看篝火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窗外飘起了细雪。
林默摸出手机，屏幕亮着，有十七个未接来电，全是苏晚的。
他刚要回拨，怀表又震了起来。
这次的震动很轻，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码。
他把怀表贴在耳边，听见了——不是炮火声，不是喘息声，是极轻的、带着陕北口音的哼歌：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了猪羊出了门......
那是爷爷生前总在厨房哼的调子。
林默突然想起，小时候他问爷爷为什么总哼这首歌，老人摸着他的头说：因为有人用命换来了，我们能安心哼歌的春天。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窗外的山影。
林默望着怀表里的字迹，突然笑了——眼泪却又落下来，这次没有结冰，顺着下巴滴在照片上，晕开一片浅蓝的水痕。
明天，他要去查陈德昌的资料。
要找到陈德昌的孙女，把爷爷的日记和照片给她看。
要告诉她，七十年前那个雪夜里，有个叫林建国的战士，背着她的爷爷走了三里路，只为让他听见女儿喊。
怀表还在震动。
林默把它握进手心，感受着那点温度透过指缝往心里钻。
他想起苏晚今天发来的消息：我把李大海的故事剪进预告片了，有个观众留言说，他爷爷的枕头底下也压着半朵干槐花。
窗外的雪光映在墙上，像极了当年山坳口那点不肯熄灭的篝火。
林默望着怀表，轻声说：我记住了。
这夜，他睡得很沉。
梦里有雪，有篝火，有年轻的林建国背着伤员在雪地里走。
而他跟在后面，替七十年后的春天，替所有能安心哼歌的日子，轻轻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退房时，旅馆老板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叹着气塞给他一包姜茶：年轻人，看遗址别太伤心。林默接过姜茶，把怀表扣进衬衫口袋——那里贴着心脏，能让它更暖些。
归程的火车上，林默望着窗外飞掠的雪山，手机屏幕亮起，是苏晚的消息：我找到陈德昌的孙子了，在南京当中学老师。他回了个，然后打开日记本，又看了眼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林建国还在笑。
林默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里还留着昨晚泪水的温度。
他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开头。
而他要做的，是把这些故事，一个一个，讲给春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