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山脚下还蒙着层薄雾,林默哈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散成细珠。
他蹲在王正国老人面前,替老人系紧登山鞋的鞋带——老人的手昨晚就开始发抖,今早更甚,指节捏着鞋带半天打不紧。
小同志,老人的拐杖尖戳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我这腿啊,当年在松骨峰冻了三天三夜,现在爬个山比打场仗还费劲。他说这话时却在笑,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晨露似的水光。
苏晚抱着摄像机从越野车上跳下来,冲锋衣拉链只拉到胸口,发梢沾着雾水:李红梅!
无人机电池再检查一遍!她转头看向林默,目光扫过老人微颤的膝盖,放软了声音,需要我让文杰背您一段吗?
王文杰是老人的侄子,此刻正把保温杯往老人手里塞:叔,您喝口姜茶。
我背您,您说停就停。他的手掌覆在老人手背,指腹蹭过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老年斑——那形状像极了松骨峰地图上的战壕。
林默站起身,替老人理了理领口的围巾。
围巾是老人女儿连夜织的,藏青色毛线里混着几缕灰,像极了当年战士们的军装。爷爷说,他声音很低,只有老人能听见,松骨峰的风,能把人的耳朵冻成冰砣子。
您要是累了,我们就歇。
老人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
登山道是新修的石阶,每隔十米有块刻着松骨峰战役纪念的木牌。
林默走在老人左侧,能听见老人每一步的喘息——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似的,震得他心口发疼。
苏晚举着摄像机倒退着走,镜头始终锁在老人脸上:皱纹里的汗,睫毛上的雾,还有那道从眉骨贯到下颌的旧疤——听老人说,是美军弹片划的,当时血糊了眼,我还以为自己瞎了,结果摸摸索索又摸到了机枪。
李红梅举着云台跟在后面,突然轻声了一下。
林默转头,见她镜头里映着老人的影子——拐杖在石阶上投出细长的影,老人的影子矮矮的,却比所有人的影子都直,像根扎进土里的枪。
到了。王文杰突然说。
林默抬头,山巅的观景台已经在望。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露出灰蓝色的天空。
老人停住脚步,扶着路边的松树,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登山鞋尖抵着最后一级石阶,像当年抵着战壕的土壁。
我自己上。老人甩开王文杰的手,拐杖点着石阶,一步,两步。
林默想扶,被老人用眼色止住。
他看见老人后颈的皱纹里沁出薄汗,汗珠子顺着衣领滚进后背,在深灰毛衣上洇出个浅灰的圆。
观景台的风突然大了。
老人站在最高处,山风掀起他的围巾,露出喉结上那道暗红的疤——那是被冻裂后又愈合的痕迹。
他望着远处层叠的山梁,像在看七十年前的战场。
班长!老人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抖得厉害,王正国,松骨峰六连战士,报道!
林默的怀表在口袋里发烫。
他摸出来,表盖地弹开,金光顺着表链爬上手背。
我们还在!老人的声音拔高,混着风声撞进云层,松骨峰还在!
六连还在!
怀表地震动起来。
林默眼前闪过白芒,再睁眼时,观景台的石栏外浮着层半透明的幻影——雪,大片大片的雪,裹着子弹的尖啸;战壕里的战士们抬起头,睫毛上结着冰碴,十七岁的王正国(比眼前老人年轻六十岁的王正国)抱着机枪冲他笑:同志,帮我看看,祖国的方向是不是亮了?
我们还在!幻影里的战士们齐声喊,声音像炸雷,震得林默耳膜发疼。
苏晚的摄像机地掉在地上。
她手忙脚乱去捡,镜头却始终没关——画面里,老人的眼泪正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观景台的青石板上,摔成八瓣;林默的手死死攥着怀表,指节发白;李红梅的睫毛上挂着泪,却还举着云台追着幻影拍;王文杰扶着石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刘子阳的笔记本掉在脚边,钢笔在纸上洇开老大一团墨。
幻影持续了三分钟,正好是当年松骨峰最后一次冲锋的时长。
当金光敛去,山风突然静了。
所有人像被按了暂停键,连李红梅的无人机都悬在半空,螺旋桨的嗡鸣都弱了几分。
叔......王文杰的声音哑得厉害,刚才......
老人用袖口抹了把脸,又抹了把,最后干脆扯下围巾捂住嘴。
林默看见他肩膀抖得像筛糠,可眼睛亮得惊人,像七十三年前那个雪夜,他抱着机枪望向祖国方向时的眼睛。
苏晚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看了眼屏幕,抬头时眼眶还红着:李红梅把刚才的片段传了微博。她点进自己的账号,最新一条视频已经有十万转发,评论区刷得她手都跟不上:这是穿越吧?战士们真的还在!我爷爷也是松骨峰的,他说他们没输!
还有这个。刘子阳举着手机走过来,屏幕上是张远航的账号,最新一条动态被顶在最前:摆拍痕迹明显,消费烈士热度......评论区却被网友屠了版:你去爬松骨峰喊一嗓子试试?老人的眼泪是假的?
你良心是冰的吧?
林默瞥见张远航的账号简介变成了该用户因违反社区规定已被封禁,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夜晚的山风裹着松涛声灌进旅馆窗户。
林默坐在窗前,怀表平摊在膝头。
表盖内侧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暖光:信仰共振·已解锁。
他能感觉到,胸腔里有团热流在游走,像当年战士们贴着地面传递的暗号,轻,却震得人心发颤。
苏晚推门进来时,他正望着山影发呆。
她手里端着两杯热牛奶,杯壁上凝着水珠:李红梅说,明天就能把正片剪出来。
林默没接牛奶,反而站了起来。
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银边,他望着山巅的方向,轻声问:你说,他们能听见吗?
苏晚走到他身边,望着同一方向。
山影在夜色里像头沉睡的巨兽,可她知道,巨兽的心脏还在跳——跳在老人的呐喊里,跳在怀表的金光里,跳在每一个被这段视频触动的人心里。
她轻声说,他们一直都在听。
床头柜上的怀表突然轻震,表面的金光晃了晃,像有人隔着七十年的风雪,对他们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