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刘子阳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被电流割裂成碎片,却依然清晰传来:王长贵老人三天前刚走,但他孙子小王还留着老人的口述录音。
我现在就把音频发你——
等等!林默突然按住额头,后颈的冷汗顺着衬衫领口滑下去。
他望着工作台上那支军号,铜质表面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字刻痕里还嵌着半粒锈渣,像极了松骨峰雪地里冻成冰碴的血珠。我需要当面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今晚。
二十分钟后,苏晚的车停在博物馆后门。
她摇下车窗,风掀起她的牛仔外套下摆,露出里面印着历史不会褪色的黑色t恤:李红梅把老照片和通讯稿扫描件都拷进移动硬盘了。副驾驶座上,李红梅正用透明胶修补一张边缘卷起的老报纸,抬头时镜片上沾着胶渍:我查了莱阳地方志,1952年有批新兵入伍名单,赵大勇的名字在第三页。
夜色里的出租车顶灯像流萤,林默攥着移动硬盘坐在后排,看窗外梧桐树影掠过苏晚紧绷的下颌线。你说王长贵老人的孙子住浦东?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军号,指腹碰到一处凹陷——那是弹片划过的痕迹,和松骨峰战役记录里敌炮覆盖的描述分毫不差。
小王在社区做网格员。苏晚单手打方向盘,刘子阳说他手机里存着老人临终前的录音,说松骨峰的小司号员,军号吹得比唢呐还亮堂她突然转头看他,路灯在她眼底碎成星子,你猜赵大勇的军号为什么会出现在博物馆?
林默没说话。
他记得三天前清理展柜时,这支军号裹在褪色的红布里,红布上有块暗褐色的痕迹,鉴定科说是血迹。
当时他只当是普通文物,现在想来,红布边角绣着的字,针脚细得像姑娘家纳的鞋底。
小王的出租屋在老弄堂深处,门廊下挂着串风干的玉米。
开门时他眼眶还红着,手里攥着个老式收录机:爷爷走前说,要是有人找松骨峰的司号员,就把这盘磁带给他。
磁带转动的声里,王长贵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娃才二十岁,山东口音嫩得能掐出水。
夜里蹲猫耳洞,他拿军号当暖手炉,说等打完仗,我要给俺娘吹《百鸟朝凤》......
轰——
录音里突然炸响,林默的太阳穴跟着一跳。
小王吸了吸鼻子:这是松骨峰夜袭的炮声。
爷爷说,那天小赵举着军号冲在最前面,号声比机关枪还响......
李红梅的指尖按在移动硬盘上,屏幕蓝光映得她睫毛发颤:通讯稿里写6月18日夜袭,和爷爷说的时间对上了。
苏晚突然握住林默的手腕,她的掌心滚烫:去烈士陵园。
凌晨三点的烈士陵园笼罩在薄雾里,松柏叶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
林默站在松骨峰战役烈士名录碑前,手电筒光束逐行扫过刻满名字的大理石——第三块碑的右下角,赵大勇三个字的位置是空的,只留着未填的凹痕。
登记遗漏。苏晚的声音在雾里发闷,和李红梅她爸说的一样。
林默伸手摸那片空白,大理石的凉意透过指腹渗进骨头。
他想起松骨峰的雪,想起照片里踮脚吹号的战士——如果当年有人替他填了名字,此刻这里该有束野菊花,或者半块山东煎饼。
接下来的三天像被按了快进键。
李红梅翻遍区档案馆的旧纸箱,在1953年的《战士日记》里找到半页残章:司号员小赵,河南信阳人,家中有母张氏,妹秀兰......苏晚带着摄像机跑了七户老兵家属,镜头里老人们颤巍巍指着照片:这眉眼,和当年那个爱唱《沂蒙山小调》的小司号员像!
当林默拿着这些材料站在赵秀兰家门口时,晨雾刚散。
门开的瞬间,他闻到一股艾草香——和松骨峰战地医疗所的味道重叠了。
赵女士?李红梅轻声唤。
年近六旬的女人扶着门框,白发在风里乱蓬蓬的:你们说......我伯?她的手指抠着门框,指节泛白,我娘临终前攥着块蓝布,说是伯参军前给她做的头帕......
林默把照片递过去。
赵秀兰的手刚碰到相纸边缘就缩了回去,像被烫到。
她转身从五斗橱最上层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块褪色的蓝头帕,边角绣着朵极小的喇叭花——和照片里军号上缠着的蓝布条,纹路分毫不差。
是他。她的声音突然哑了,我娘说,伯走那天吹着唢呐送自己,说等打跑美国鬼子,我给咱娘吹一辈子......
林默把通讯稿扫描件推到她面前,赵秀兰的眼泪砸在纸上,晕开赵大勇(1932-1952)几个字:他才二十岁啊......她突然抓住林默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能让他回家吗?
市民政局的办公室里,科长老陈对着一摞材料翻了又翻。
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赵大勇烈士补录申请几个字上织出金网。这些证据链很完整。他推了推眼镜,抬头时眼眶发红,我们立刻启动补录程序,争取下个月清明前把墓碑刻好。
林默走出办公楼时,春末的风裹着花香扑在脸上。
他摸着口袋里的军号,金属表面还留着赵秀兰的温度。赵大勇,他对着风说,你终于要回家了。
深夜的博物馆格外安静,林默抱着军号往展柜走。
路过松骨峰展区时,他突然顿住——那支军号不知何时被重新陈列,玻璃柜里多了块深褐色的铭牌,灯光下赵大勇 1932-1952 松骨峰战役司号员几个字闪着光。
他伸手触碰玻璃,指尖与赵大勇三个字的位置重合。
有温热的东西从胸腔升起来,像当年松骨峰的朝阳,融化了积雪,也融化了他心里某块冻了很久的冰。
拍下来了。
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举着摄像机,镜头光晕里,李红梅正往展柜角落放一束野菊花——和松骨峰山脚下的那种,开得一样热烈。
纪录片素材够了。苏晚把摄像机转向林默,《号角长鸣》的结尾,就用这个镜头。
林默望着镜头里的军号和铭牌,忽然笑了。
窗外,不知哪里飘来段模糊的旋律,像唢呐,又像军号——那是《百鸟朝凤》的调子,在夜风里轻轻打着旋儿,往更远处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