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博物馆修复室里,林默的手指悬在牛皮纸公文包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展柜里的军号在顶灯投下的光斑里静默着,却又像藏着某种活物,让他后颈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想起方才那道在军号反光里闪过的雪色,想起怀表内侧新刻的细痕。
手机屏幕在桌面投下幽蓝的光,苏晚发来的消息还亮着:明天上午十点,周老师说档案馆调阅权限批下来了。
指尖终于触到公文包搭扣。
牛皮纸摩擦的窸窣声里,怀表在口袋里烫得惊人,像是要把他的体温都吸走。
当他抽出那张泛黄的信纸时,风突然从窗缝里钻进来——明明空调开着26度,可这风里却裹着冰碴子,刮得后颈生疼。
展柜的玻璃突然蒙了层白雾,像有人对着哈了口气。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白雾里扭曲,变成一片雪野。
寒风灌进领口的瞬间,他踉跄着向前栽去。
再抬头时,膝盖已经陷进齐膝深的积雪里。
小王!快把棉袄裹紧!
粗哑的吆喝声从左侧传来。
林默转身,看见三个战士蜷在简易战壕里,其中一个戴棉帽的年轻人正把冻得通红的手往嘴边哈气。
他的军装袖口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灰布衫,领口别着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和展柜里那枚军号旁陈列的像章,纹路分毫不差。
老张头你管得宽。年轻人笑着回嘴,却还是把怀里的布包往更紧处拢了拢。
林默这才看清,那布包用旧军毯裹着,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纸。
写啥呢神神秘秘的?另一个战士凑过来,睫毛上结着冰花,该不会是给老家相好的写情书吧?
去你的。年轻人耳尖泛红,却没躲。
他从怀里摸出半截铅笔,笔尖在信纸上刮出沙沙声,我...我想写入党申请书。
战壕外突然炸响一声炮响。
积雪簌簌落进战壕,林默本能地低头,再抬头时,方才搭话的战士已经歪在雪堆里,额角的血在雪地上洇开一朵红梅。
柱子!老张头扑过去,颤抖的手按在战士颈动脉上,小王!
快拿急救包!
年轻人的手指在雪地里摸索,摸到急救包的瞬间,又一发炮弹在头顶炸开。
气浪掀翻了他怀里的布包,信纸被风卷起来,打着旋儿往雪地里落。
林默想去抓,却穿过了那张纸——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旁观者。
年轻人却像疯了似的扑出去,棉袄被弹片划开道口子也浑然不觉。
等他攥着信纸滚回战壕时,左肩上的血已经浸透了棉絮。
你不要命了!老张头吼着给他包扎,敌机还在头上转!
这比命金贵。年轻人把信纸按在胸口,冻得发紫的嘴唇却弯出笑来,我娘说,咱老王家祖祖辈辈给地主扛长活,是共产党让咱有了地。
我哥参了军,上个月寄信说在鸭绿江边看见美国鬼子的飞机,我就想...我得替他守着。
他重新摊开信纸,铅笔尖在冻僵的手指间打颤。
林默这才看清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笔笔用力: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
又一声枪响。
老张头突然捂住肚子,指缝间渗出黑红的血。
他盯着年轻人,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沫。
老张!年轻人扑过去,信纸掉在两人中间的雪地上。
他托着老张的头,眼泪砸在战士结冰的帽檐上:你撑着,卫生员马上就到!
别...别白费力气。老张的声音越来越弱,染血的手摸向年轻人的军装口袋,替我...交党费。
年轻人颤抖着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六枚磨得发亮的铜元。
他把布包塞进自己怀里,转身抓起地上的信纸。
铅笔尖在奋斗终生终字上顿住,弹片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在战壕壁上撞出火星。
我愿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他念出最后一句,笔尖重重戳进信纸,在字下划了道深深的痕。
突然,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后背。
年轻人晃了晃,缓缓倒向雪地。
信纸被他护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林默看见他的嘴还在动,却听不清声音——直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胸口的毛主席像章上,那枚像章在雪地里闪着微光,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轰——
剧烈的震动将林默拽回现实。
他踉跄着扶住展柜,额头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团淡蓝的水痕。
怀表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滑了出来,躺在他脚边,表盖大敞着,内侧的信仰印记·初阶下,赫然多了行新刻的小字:王志刚,1950.11.3。
林老师?
修复室的门被推开,苏晚举着手机站在门口,镜头还亮着红光。
她的羽绒服帽子上沾着雪花,睫毛上挂着细水珠:我刚在楼下看见你办公室灯亮着,就...你怎么了?
林默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他低头看向掌心的信纸,王志刚最后那个字下,铅笔的划痕里还凝着暗红的血渍——和投影里战士后背渗出的血,颜色分毫不差。
他叫王志刚。林默的声音哑得厉害,手指轻轻抚过信纸上的血痕,1950年11月3日,在松骨峰的战壕里写了这封入党申请书。
第二天...他牺牲了。
苏晚的手机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捡起,镜头对准信纸时,手还在抖:我...我联系了周老师,他说档案馆的战斗日志里有记录。
刚才他给我发消息,说找到三排新兵王志刚火线递交申请书的批注了。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晓明抱着个牛皮档案盒冲进来,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找到了!
1950年11月4日的战斗日志,记录员是三连指导员:三排战士王志刚,于凌晨三点牺牲,怀中紧攥未寄出的入党申请书。
该同志作战勇猛,炸毁敌坦克一辆,击毙敌兵七人。
他掀开档案盒,抽出张泛黄的纸页。
林默凑过去,看见熟悉的字迹——和信纸上的奋斗终生如出一辙,只是多了行批注:经支委会讨论,追认王志刚同志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
修复室突然安静下来。
空调的嗡鸣声里,苏晚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李红梅的视频通话弹出来,她的脸挤在屏幕里,背景是剪辑室的电脑墙:苏导!
咱们之前拍的冰雕连素材上热搜了,现在#火线入党#话题已经冲到前三,有个大学生留言说看了直播当场交了入党申请书!
林默摸出手机,超话界面的消息还在不断刷新。
最顶上的视频是个扎马尾的姑娘,举着手机站在党史馆前:我爷爷说,他的班长就是像王志刚这样的人。
今天我也写了入党申请书,爷爷说要替班长给我盖章。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透过玻璃照在信纸上,把奋斗终生四个字镀上层银边。
林默轻轻把信纸放进展柜的防弹玻璃下,指尖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像是在触碰那个雪地里的年轻战士。
深夜十一点,修复室的灯终于熄灭。
林默站在走廊里,望着展柜里的入党申请书,怀表在口袋里微微发烫。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暖光,这次不是刻痕,而是一行鎏金的小字:信仰印记·初阶。
请党考验我。
清晰的、带着年轻气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林默猛地转头,却只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展柜玻璃上,眼睛里亮着他从未见过的光。
第二天清晨,苏晚的纪录片团队在展柜前架起了摄像机。
林默站在镜头前,望着镜头外无数举着手机的年轻人,忽然想起王志刚在战壕里说的那句话:这比命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