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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笔尖在素绢上顿了半刻,墨点微微晕开。我盯着那八个字——“传令、炊班、哨岗”,指节压着布面边缘,没再动。

天光已透进帐帘,灰白一片,映得案角的铠甲泛出冷色。一夜未眠,肩伤隐隐发胀,像有铁丝缠绕筋骨,一抽一扯。我没唤医官,也没起身活动,只是坐着,一遍遍回想昨夜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名字、每一条路径。

流言不是凭空生的。它要有人播,有人传,有人信。

我正想着,帐外传来脚步声,沉重有力,踏在冻土上发出闷响。是副将。他没通报,直接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你还没睡?”他声音压着火,“我刚从训练场回来,旗语兵连变阵口令都念错两次。士兵们私下说……说你那新阵没人批,是拿命试出来的。”

我没抬头:“我知道。”

“你知道?”他猛地拍案,“那你坐在这儿干等?等他们把你的功劳全抹了,等弟兄们连刀都不敢跟你举?”

我抬眼看他:“现在跳出来辩,只会让人说我在怕。”

“怕?”副将冷笑一声,摘下腰刀往案上一搁,刀鞘撞在木头上有声脆响,“你枯松岭三百人截敌重骑,血战到天明,救回七个掉队斥候,连老将军都说此战可入军史。这些事是谁拼出来的?是你!现在倒有人说你欺世盗名?”

我沉默。

他知道我在忍,可他忍不住。

他转身就走,手握上门帘时顿了顿:“我去炊房。”

我明白他要去哪儿。

午间伙食时辰,炊房最热闹。几十个士兵围坐一圈,端着陶碗吃饭,闲话最多,也最容易散播消息。

我仍坐在帐中,耳听着远处隐约的人声起伏,却不去看。

半个时辰后,士兵甲匆匆走过主营道,嘴里嘀咕着什么。我站在营帐门口,没叫他,只听清了一句:“……副将站上箱子,说谁再敢乱讲陆将军,先问他刀答不答应。”

他话音未落,见我立在门前,立刻噤声,低头快步走了。

我没拦他。

阳光斜照在校场中央,旗杆影子拉得很长。风不大,但旗帜绷得笔直,猎猎作响。我望着那面大旗,看了许久。

然后转身回帐。

素绢还摊在案上。我取笔,在角落添了一行小字:“非孤行者。”

笔画干净利落,墨迹未干。

我收起素绢,放回内袋,正襟坐下。右手搭在剑柄上,掌心贴着冰冷的金属,缓缓收紧。

帐外人声渐起,是下午操练的钟响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

不多时,副将推门而入,脸上带着汗,衣领敞开,神情却爽利。

“我说完了。”他靠在门边,喘了口气,“我把枯松岭那一仗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谁活下来了,谁战死了,谁被你从尸堆里拖出来,谁因为你一句调度少挨一刀。我都说了。”

他盯着我:“我还当着所有人面拔了刀,放在膝上。我说,若新阵败,我第一个冲进敌阵赎罪;若有人再污蔑你,先问过我这把刀。”

帐内安静。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也不急,解下披风甩在一旁,坐到矮凳上:“你猜怎么着?张老七——就是那个总躲你眼神的工兵——吃完饭没走,留到最后问我:‘副将,那三点联动,真能救人命?’”

我指尖在剑鞘上轻轻一弹。

“我说,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他又道:“还有几个第三营的士卒,原先嚼舌根最凶,今天训练时反倒盯旗语盯得最紧。有个小子甚至主动问班长,下次演练能不能调去前阵学信号。”

我点头。

他知道我不擅言辞,更不擅争口舌之利。战场之上,我靠的是判断、节奏、生死之间的决断。可人心一旦动摇,再多的胜仗也会被说成侥幸。

唯有信任,能撑起一支军队。

而今天,是他替我扛起了这份重担。

“你不该去。”我说。

“不该?”他嗤笑,“你以为我为什么当这个副将?为你挡箭,为你说公道话,为那些不敢开口的弟兄找个主心骨。你憋着不说话,我就替你说个痛快。”

我终于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肩上。

他仰头看我,咧嘴一笑:“怎么,感动了?”

我没笑,但心里松了一块铁。

正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一名传令兵在帐外止步,高声道:“陆将军,校场已备,各队列阵完毕,请示是否开始演练。”

我望向副将。

他站起身,拍掉膝盖上的尘:“去吧。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三点联动。”

我取下墙上佩剑,系于腰间,整了整铠甲。右臂旧伤随动作牵动,一阵钝痛窜上肩胛,但我没停。

走出营帐,阳光迎面打来,刺得眼睛微眯。校场上,三百精锐已列成三阵,肃立待命。旗语兵站在高台,手握令旗,目光投向我。

我一步步走向指挥位,脚步沉稳。

副将落后半步,低声说:“刚才那批人里,有几个一直盯着你。现在他们的眼神不一样了。”

我没回应,只抬起右手,竖起三指。

高台旗语兵立刻挥旗。

三阵同时移动,间距缩短,前翼微张,后阵下沉,三点如星连线,瞬间形成钳形之势。

全场鸦雀无声。

就在阵型完成的刹那,一名老兵突然高喊:“三点跟上了!”

紧接着,第二声响起:“联动成了!”

声音由一人传至十人,又扩散至全场。有人开始低声议论,有人抬头看向高台确认信号节奏,更有几个原本迟疑的旗语兵,此刻挺直了背脊。

我站在中央,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动——那是三百人的脚步同步踏地所引起的共鸣。

副将站到我身旁,低声道:“你看那边。”

我顺他目光望去,是炊房方向。几个曾参与议论的士兵正挤在门口张望,其中一个正是昨日回避我的工兵。他手里还端着碗,却顾不上吃,眼睛死死盯着校场上的阵型变化。

我收回视线,对副将说:“明天加训一轮。”

“好。”

“我要让每一组都明白,这不是赌命,是保命。”

他重重点头。

我再次抬手,打出下一个指令。

令旗挥下,三阵再度变动,主阵后移,两翼包抄之势更显凌厉。士兵们的动作比先前流畅许多,几乎没有迟滞。

就在此时,我眼角余光瞥见校场边缘闪过一道身影——是先锋营的传令兵,戴着非编制竹筒,正欲转身离去。

我没下令拦他。

让他走。

有些棋子,现在还不能动。

但我知道,风已经变了。

校场上的旗帜猛然一振,卷着风声劈啪作响。

我握紧剑柄,立于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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