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纸上划出最后一道墨痕,我放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字迹。军报记录本合上,我盯着桌角那盏油灯,火苗跳了一下。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亲兵低声禀报:“大人,营外有位军官求见,说是您的旧识。”
我没有抬头,“让他进来。”
那人走进来,身披灰袍,腰佩旧式横刀,刀鞘磨损严重。他站在帐中,没有行礼,也没有自报姓名,只是看着我。
“十年前北疆守城战,你可记得?”他开口。
我抬眼看他。那场战役我当然记得。风雪夜,敌军突袭,我们死守三日,最后靠一支奇兵从侧翼包抄才守住关口。
“你是哪一营的?”我问。
“左翼游哨。”他说,“那时你带的是第三队,夜里巡防从不走重复路线。”
这话对了一半。我确实换路线,但第三队是后来才编入的。他记错了番号。
我没点破,只说:“你来做什么?”
他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先锋官这次栽了,可你还坐得住?”
我手按在桌上,不动声色。“军中自有法度,谁犯错谁担责。”
“一个人能犯这么多错,还一直不下台?”他反问,“地图改得巧,药单送得准,火一起就有人替他喊冤——这些事,真就他一人干的?”
我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他摇头,“我不是来告密的。只是老战友一场,提醒你一句:一人难成事,总有靠山撑着。有些账,不是战场上能算清的。”
说完,他转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停步,背对着我。“因为我也被人当过刀使。用完就丢,连名字都不记。”
话落,他走了出去。
我坐在原地,没动。亲兵站在门口,等我示下。
“去查他身份。”我说,“边军左翼游哨,十年前后所有调令花名册,一个不漏。”
亲兵领命而去。
我重新打开军报本,在附页写下几行字:“神秘军官来访,自称旧部,言辞含糊,提及先锋官背后有势。线索模糊,暂无法验证,标记为‘存疑’。”
写完,我起身走出主帐。
营地灯火通明,巡逻队正在换岗。我在营区来回走了一遍,特意绕到马厩附近。那里是外来访客常停留的地方。
我看见几个将领围在一起说话,那神秘军官也在其中。他正说着什么,其他人听着,副将和老将军却不在场。
我走近时,他们话题刚好转开。
等我走远,一名亲兵悄悄靠近,“大人,他刚才说‘有些人穿铠甲,其实骨头是软的’,又说‘上面有人点头,死人都能立功’。”
我点头,没说话。
当晚,军师来了。
我关上帐门,把事情讲了一遍。
“你觉得他是敌是友?”军师问。
“不像敌人。”我说,“如果是来陷害,不会只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也不像自己人,真想帮忙,该留证据。”
军师沉吟片刻,“但他说的没错。先锋官屡次违令,为何始终未被革职?上次毒计败露,按律当斩,结果只是关押。是谁压下了军法司的奏本?”
我皱眉。
这事我一直没细查。当时重心在抓内鬼、稳军心,以为只要扳倒先锋官就行。现在想来,他能在军中盘踞多年,绝不止靠一点功劳。
“还有地图篡改。”军师继续说,“新版布防图签收记录虽是他名字,可调令批文是谁批的?工部修缮烽燧的申请被退回,户部冬衣迟迟不发——这些事,都绕不开枢密院高层。”
我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有人在他背后,一路放行?”
“不止放行。”军师低声,“是在保他。哪怕他出事,也能全身而退。这种本事,不在军中,而在朝堂。”
帐内安静下来。
油灯噼啪响了一声。
我站起身,在案前来回走动。“如果真是这样,那之前所有事都能串起来。粮草下药,是想让我中毒;地图改道,是想让我背黑锅;就连那次假密信,也是想逼我动手,好定我私通之罪。”
我停下脚步。“每一步都在逼我犯错。而他在等一个机会,让我彻底倒台。”
军师点头。“幕后之人不怕你查他手下,就怕你往上挖。所以派这个人来提醒你,既不算背叛,又能搅局。”
“可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也许他不是帮我们。”军师说,“他只是不想让某个人独吞功劳。权力之争,从来都是借刀杀人。”
我坐回椅子,手指敲着桌面。
如果真有高层插手,那接下来每一步都得更小心。不能再像对付先锋官那样正面硬攻。一旦打草惊蛇,对方完全可以换个傀儡继续搞事。
“从今天起。”我说,“所有异常事件,单独归档。”
“怎么记?”
我想了想,“就叫‘幕后之手系列’。地图篡改、粮草掺药、毒计未遂、假情报诱杀……全列进去。再查人事脉络,凡是和先锋官有过关联调动的官员,全部梳理一遍。”
军师提笔记下。“需要上报吗?”
“不。”我摇头,“现在没证据,说了只会打草惊蛇。先收集,等线索够了再说。”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军师离开。
我独自留在帐中,重新翻开军报本,在“幕后之手”四个字下面,画了一条横线。
外面巡逻队走过,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我吹灭灯,坐在黑暗里。
这一局,已经不是我和先锋官的事了。
第二天清晨,我照常巡视营地。
那名神秘军官已经离开,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站在主营高台上,望着北方的地平线。
副将走来汇报今日防务安排。
我听着,点头,下达几条命令。
一切如常。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我不再只是防着眼前这个人。
而是开始盯住那些看不见的手。
亲兵送来早饭,我摆手拒绝。
刚转身要进帐,副将忽然说:“大人,刚收到一份调令文书,是从枢密院转来的。”
我回头。“谁签的?”
“左丞相。”
我接过文书,翻开第一页。
目光落在签名处。
还没看完,帐外又传来急促脚步。
一名传令兵冲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加急军情。
“大人!”他喘着气,“西岭脚夫昨夜遭劫,三人重伤,一人失踪!”
我猛地抬头。
西岭,正是上次运粮路线必经之地。
我握紧手中的调令文书,纸张发出轻微响声。
副将看着我。
我把文书递给他。“派人去查脚夫遇袭的事。另外,把李三的腰带扣片拿去验,看有没有新线索。”
副将领命而去。
我站在原地,盯着桌上的军情卷宗。
西岭出事,时间太巧。
就在朝廷调令送达的同一天。
我慢慢坐下,拿起笔。
笔尖蘸满墨,在纸上落下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