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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带着一种不祥的余韵。白日里喧嚣鼎沸的西市,此刻沉寂在深秋刺骨的寒意里。只有风穿过破损的旗幡和空荡的货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在坊墙最深处,一条被刻意遗忘的窄巷尽头,景象却截然不同。

一道锈迹斑斑、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铁门悄然洞开,门内泄出的不是光,而是一种更浓稠的黑暗,混杂着劣质灯油、陈年血腥、草药霉变以及某种动物尸体腐败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这便是“鬼门”,通往京城最隐秘、最肮脏也最无所不有的所在——鬼市。

苏浅宁裹在一件宽大、毫无纹饰的玄色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她步履无声,如同融入夜色的游魂,随着几个同样装扮诡异、行色匆匆的身影,侧身挤过那散发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狭窄铁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没有灯火通明,只有零星几盏惨绿色的磷火灯笼,或挂在朽木杆头,或摆在摊位的角落,在浓雾般的黑暗中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光晕。

借着这微弱的光,可见两旁是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坍塌的窝棚和地摊。摊位上摆放的东西千奇百怪,令人毛骨悚然。

沾着可疑暗褐色污渍的锈蚀兵器、不知名野兽风干的头颅、颜色诡异散发异香的瓶瓶罐罐、泛黄的旧书册、甚至还有用草席胡乱卷着、露出半截青白手脚的货物...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重的霉味、药味、汗臭、血腥味、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仿佛尸体高度腐败的甜腻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几乎能附着在皮肤上的污秽气息。

耳边充斥着压低的、如同蛇类嘶鸣般的讨价还价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或痛苦的呻吟,还有远处传来的、如同钝器敲打皮革的沉闷声响,以及几声不知是人是兽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苏浅宁目不斜视,斗篷下的手,紧紧握着袖中破军那冰冷的鞘。匕首的寒意透过衣料,渗入肌肤,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抵御着周遭令人作呕的污秽与黑暗中无数窥探的视线。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鬼市最深处、气味也最为浓烈刺鼻的区域走去。根据听风楼初建时收集到的零星线索,那个地方,是专门交易骨的。

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昏暗,摊位也越发稀少。最终,她停在了一个几乎被阴影完全吞没的角落。

这里没有窝棚,只有一张破烂不堪、沾满深褐色污垢和可疑湿痕的草席,直接铺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草席上,随意地摆放着一具骸骨。

骸骨并不完整,多处焦黑碳化,尤其是胸骨和四肢,呈现出一种被烈火焚烧后的狰狞扭曲。头骨倒是相对完好,空洞的眼窝无神地对着上方漆黑的虚空。骸骨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浓烈腐臭气味的黑泥,显然是仓促掩埋又被挖出的痕迹。

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草席后的阴影里,如同一堆破败的旧衣。他裹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厚棉袍,脸上覆盖着脏污的麻布,只露出一双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磷火灯笼幽绿的光线下,闪烁着野兽般警惕而贪婪的光芒。

苏浅宁在草席前缓缓蹲下,玄色斗篷的衣摆拖曳在泥泞的地面上,她却恍若未觉。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扫过那具焦黑扭曲的骸骨。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骸骨右手那焦黑的指骨上。几根指骨断裂,扭曲的角度怪异,显然死前经历过极度的痛苦挣扎。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戴着薄薄鹿皮手套的右手,指尖极其小心地、轻轻拂过那几根焦黑的指骨。鹿皮粗糙的触感下,是骨头冰冷坚硬的质感,以及焚烧后特有的酥脆感。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触摸一段被烈火和泥土掩埋的、无声的控诉。

阴影里的摊主嘶哑低沉的嗓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在摩擦:“姜家...旧仆...替主母...收过药渣...鸩杀...灭口...烧尸...灭迹...”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口音,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残忍的谋杀与毁灭的轮廓。

苏浅宁拂过指骨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斗篷的阴影下,她的唇线绷紧了一分。姜家…母亲的陪嫁仆役…替主母收过药渣…鸩杀灭口…烧尸灭迹…时间也对得上!

线索,就在眼前!尽管是以如此惨烈、如此不堪的方式。

“这个我要了!”苏浅宁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讨价还价。

她左手探出斗篷,三枚沉甸甸、在幽绿磷火下闪烁着诱人暗金光泽的金锭,如同丢弃垃圾般,叮当几声,稳稳地落在了那具骸骨旁边、沾染着黑泥和暗红污渍的草席上。

金锭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突兀。阴影里的摊主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枯爪般的手猛地伸出,快如闪电,一把将那三枚金铤死死攥在手里,仿佛怕苏浅宁反悔一般,迅速缩回阴影深处,只留下压抑不住的、贪婪的喘息。

交易完成!

苏浅宁不再看那摊主一眼,她缓缓起身,目光重新落回草席上那具焦黑的骸骨。下一步,是带走它。

这需要一点时间和工具,她微微侧身,准备招呼跟随在不远处阴影里的、同样伪装过的听风楼初期人手。

就在她侧身的刹那!

一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鬼市污浊的空气和摇曳的磷火,精准地、带着探究与惊疑,牢牢锁定了她斗篷兜帽下露出的那半张清冷侧脸!

苏浅宁的心头骤然一凛!那目光并非来自贪婪的摊主或好奇的路人,它锐利、深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发现猎物的专注!

她保持着起身的动作,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机括,循着那道目光的来源,不着痕迹地扫去。

斜后方,一个不起眼的、用油布搭成的简陋茶棚角落。

一个穿着半旧靛蓝棉布长袍、作普通药商打扮的男子,正独自坐在一张油腻腻的小木桌旁。桌上放着一碟看不出颜色的豆子,一只粗陶酒杯。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那种。然而,他捏着那只粗陶酒杯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正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绝非一个普通行商该有的手。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苏浅宁身上,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聚焦在草席上那具焦黑骸骨的头骨部位,确切地说,是那头骨微微张开的下颌骨深处!

借着茶棚角落一盏同样惨绿的磷火灯笼摇曳的光芒,苏浅宁顺着他目光的落点,也凝神细看过去。

在那焦黑头骨的口腔深处,几颗残存的、同样被烟熏火燎过的牙齿缝隙间,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黑暗和污垢完全掩盖的幽蓝色泽,在惨绿磷火偶尔扫过的瞬间,极其诡异地闪烁了一下!

那幽蓝,并非磷火的反光!它像是一点凝固的、来自幽冥的星火,死死地嵌在齿缝深处!

“孔...雀...胆?” 一声极低、极轻、仿佛只是无意识的自语,混杂在远处传来的沉闷驼铃声和近处摊主的贪婪喘息中,几乎微不可闻。但这三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浅宁的耳畔!

孔雀胆!宫廷秘传,天下奇毒!无色无味,微量即可致人慢性死亡,死后症状极似心疾猝发!且其残留物,在特定光线下会呈现独特的幽蓝荧光!

母亲...是死于慢性毒杀!而这毒...竟然是宫廷秘药孔雀胆?!

苏浅宁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冷!斗篷下的身体绷紧如弓弦!袖中的破军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翻涌的杀意和惊涛骇浪般的心绪,寒意暴涨!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那个发出低语的方向!

药商打扮的男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在苏浅宁目光扫来的瞬间,他已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苏浅宁的错觉。

他端起那杯浑浊的酒,凑到唇边,慢悠悠地啜饮着,姿态放松,如同一个疲惫的行脚商人。只有那握着酒杯、指节依旧泛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两人的目光在污浊的空气和幽绿的磷火中,隔着几丈的距离,短暂地、无声地碰撞了一瞬。

苏浅宁看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锐利、探究,以及一丝...同样被孔雀胆三个字所震撼的惊疑。

而他,也看到了兜帽阴影下,那双骤然抬起的、清冷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眸子!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冰冷的杀意、滔天的恨意,以及一种洞穿迷雾、直指真相的锐利!

他喝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更大的驼铃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吆喝声,打破了角落短暂的死寂。几个身材异常高大、裹着头巾的异域行商,驱赶着几头驮着巨大包裹的骆驼,正朝着这边狭窄的通道挤来,顿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抱怨。

苏浅宁当机立断!她不再看那药商一眼,对着阴影处微微颔首。

两个同样裹着斗篷、身形矫健的身影立刻无声地靠前,动作麻利地用一张准备好的、同样沾染着污渍的旧油布,迅速将那具焦黑的骸骨连同草席一起卷起,扛在肩上,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引起太多额外的注意。

趁着驼队造成的短暂混乱,苏浅宁毫不犹豫,转身便走,玄色的斗篷下摆划过地面,迅速汇入鬼市深处更浓的黑暗里。

茶棚角落。

药商放下了手中的粗陶酒杯,杯中的浑浊酒液微微晃荡。他脸上的轻松随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目光追随着那抹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玄色斗篷,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如果苏浅宁在靠近点,就会发现这个药商局是夜景洐。

孔雀胆...出现在一个被鸩杀焚尸的旧仆齿缝里?这绝非巧合!苏浅宁的生母...还有苏凌岳...这看似一桩后宅阴私谋杀案的水,深得超乎想象!竟牵扯到了宫廷秘药!

而那斗篷下的女子...那双在幽绿磷火下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是她!苏浅宁!她竟然深夜潜入鬼市,不惜重金购买一具焦尸骸骨?

她到底在查什么?

无数疑问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上夜景洐的心头。他此行潜入鬼市,是为了追查盐税案中一条隐秘线索——一批夹带走私的西域药材。却没想到,竟意外碰到她!

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微不可闻的笃笃声。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的阴影里,躬身待命。

“影七,跟上她,查清接手的人。” 夜景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查查那个卖骸骨的摊主底细,三锭金锭,够他死十次了!别让他消失。”

“是。” 阴影中的身影低应一声,瞬间消失不见。

夜景洐的目光再次投向苏浅宁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各种复杂情绪交织翻滚。盐税案、孔雀胆、姜家旧仆,这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似乎在这个污秽的鬼市深处,被那具焦黑的骸骨和一点幽蓝的毒光,隐隐地串联了起来。

他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浑浊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却浇不灭心中升腾的疑虑与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

看来,这趟京城之行,比他预想的,要“精彩”得多。而那位安国夫人苏浅宁,恐怕不仅仅是一个医术高超、手段凌厉的复仇者那么简单。她,或许会成为搅动这潭深水最关键的那根棍子。

他放下空杯,丢下几枚铜钱,起身,同样悄无声息地汇入了鬼市深处涌动的黑暗人流之中。方向,隐约与苏浅宁离去的路径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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