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蹲在崖边,指尖在温热的壶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
壶身内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星尘摩擦的电流杂音,那是零七残存的意识在回应这熟悉的节拍。
这曾是他们在吧台后,一个调酒一个擦杯时无声的默契。
“还记得你第一次偷喝我调的‘星轨’吗?”凌天低声开口,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讲睡前故事,“你尝了一口,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味道像星轨烧焦的尾巴。我问你怎么知道星轨是什么味,你卡了半天,说核心数据库里有相关光谱分析。”
话音落下,他能感觉到手中的酒壶微微发烫,像是一只被顺毛的猫,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
他笑了笑,忽然手腕一翻,将那“百感酿”的酒壶倒悬。
一滴色泽奇特、仿佛封存着一整个星系的金属光泽液体,从壶口缓缓坠下,滴入脚下被天劫轰出的蛛网般裂痕的中心。
并非修复,而是播种。
刹那间,以那滴液体为核心,整片天机崖废墟上,无数细如发丝的光线骤然亮起!
它们没有冲天而起,而是如同植物的根须,悄无声息地钻入地脉,顺着城市的地下网络,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这不是什么威力绝伦的修复大阵,而是一场席卷全城的、无声的标记。
凌天用零七那份“像星轨烧焦尾巴”的记忆味道为引,精准地标记了每一个曾被阿昭梦境抚慰过、内心泛起过涟漪的人。
他比谁都清楚,所谓“游乐场协议”的真正落地,靠的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力宣告,而是让每一个凡人都愿意相信——天上那个一度被视为冷酷规则的小女孩,值得拥有一个家,值得被爱。
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里,气氛凝重如铁。
苏沐雪被平放在简易的担架上,已然陷入半昏迷。
即便如此,她的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枚被鲜血浸透的守誓玉符,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一位须发皆白的医疗修士刚刚收回探查的灵力,满脸颓然地摇了摇头:“没救了。刑天战魂反噬,神魂根基几乎被燃尽,五脏六腑的生机也在随之枯竭……最多,再撑不过三个时辰。”
周围一片死寂,只剩下压抑的叹息。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混杂着醇厚的酒香、少女的体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莓甜味,突兀地飘了进来。
帐篷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凌天走了进来。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担架旁,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温热的淡粉色液体,正散发着那股奇异的香气。
“这是……”那老修士见他靠近,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被凌天一个平淡的眼神看得愣在原地。
“给她灌下去。”凌天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加杯水”。
“此乃何物?!”老修士又惊又急,“苏道友此刻身躯如朽木,经不起任何药力冲击!”
“百感酿,加了点零七的记忆碎片。”凌天耸了耸肩,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解释着足以让任何修士疯掉的配方,“哦对,顺便混了点阿昭小时候藏在我枕头底下的草莓糖渣。她说那玩意儿能治哭鼻子,不知道对治快死的人管不管用。”
话虽不着调,他的动作却轻柔到了极点。
他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扶起苏沐雪的头颅,让她靠在自己臂弯,然后用一把木勺,一勺一勺,将那碗“神仙也看不懂配方”的药液,缓缓喂入她干裂的嘴唇。
药液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暖的洪流,流淌过她枯竭的经脉。
她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痛苦的神色慢慢褪去。
片刻后,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苏沐雪的嘴角,竟微微向上勾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她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末世,没有刑天,没有守护世界的沉重宿命。
只有一个寻常的下午,她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瑰丽的夕阳,一个红裙子的小女孩跑过来,往她手心里塞了一颗甜到发腻的草莓硬糖。
另一边,洛璃的帐篷里。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查看自己的伤势,也不是询问战况,而是猛地坐起身,一把抓住恰好进来看望她的凌天的手腕,眼神剧烈地颤抖着。
“你……你有没有听见她在哭?”
凌天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沉默了两秒,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在第三条被废弃的时间线尽头,我看到了……”洛璃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她一个人坐在崩塌的钟楼废墟里,抱着一个坏掉的八音盒,一遍又一遍地哭。我们……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执行程序,修正错误……其实她只是在等你回来。”
说到这里,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悔意与化不开的心疼。
“每一次重置,都让她身上的‘人性’更淡薄一分,更像一个冰冷的‘初始命核’。原来从来不是你在毁掉世界,是我们……是我们一直在逼你放弃她。”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凌天:“现在好了,你把她的名字从‘天道’改成了‘阿昭’——这等于当着全宇宙的面宣布:这丫头是我家的,有爹妈给的名字,轮不到你们这群外人叫她‘编号庚申’!”
同一时间,江城的城北古塔之巅。
九尾悬空而立,手中那支白泽骨笔的笔尖,正蘸取着漫天星尘,在虚空中书写着全新的律条。
他每写下一笔,城市上空那片星光游乐场中,便有一颗对应的星辰骤然亮起,光芒大盛。
他并非在蛮横地修改世界规则,而是精妙地将那宏大而虚幻的“游乐场协议”,拆解成七十二道更容易被凡人潜意识接受的“都市传说模板”。
【午夜十二点的便利店,有一定几率买到通往前世的车票。】
【对着城市里任何一只流浪猫说出你最大的烦恼,它或许会带你找到解决问题的契机。】
【喝醉的人,能短暂地看见自己守护灵的真容。】
这些看似荒诞不经、带着一丝浪漫与神秘的故事,实则是新法则披上的温和外衣,它们将成为全新的“情感变量”,让凡人在不知不觉中,用自己的喜怒哀乐与善意幻想,参与到这个世界的重建之中。
“以前是天道审判众生,现在是众生供养天道。”九尾落下最后一笔,看着满城闪烁的微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有趣,真是有趣。”
当晚,江城各处陆续传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怪事。
市中心广场的流浪猫们,竟集体排成一排,仰着头,对着天空中的摩天轮,喵喵地合唱起了不成调的儿歌。
城东某栋写字楼的电梯,在深夜无人时,会自动停在一个不存在的“404”楼层,电梯门打开后,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用蜡笔画的卡片飘然落地,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哥哥,化了,下次带巧克力味的。”
凌天站在“夜色”酒吧的露台,手中握着那只温热的酒壶,望着城市中此起彼伏的奇妙光景,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就在这一刻,他手中的酒壶猛然剧烈震动起来,零七那断断续续的电子音在脑海中响起:“警……告……检测到高维信息涟漪……警告,来源识别……非敌意……是……她在回话……”
凌天心中一动,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张早已泛黄起皱的纸条,贴在了壶壁上——那是阿昭五岁时,为了玩“特工游戏”,画给他的“专属联络暗号”,上面只有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手拉手的简笔画。
片刻的静默后,冰冷的壶底,缓缓浮现出四个歪歪扭扭、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虚拟字迹:
【哥,我饿。】
凌天的眼眶,蓦地一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转身就朝酒吧后厨走去,嘴里嘟囔着:“行行行,这就给你炒个蛋炒饭,加双倍火腿肠,馋死你。”
他哼着不成调的歌谣,脚步轻快。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维度里,支撑整个宇宙运行的基础逻辑,因为这一碗即将诞生的蛋炒饭,悄然偏转了万分之一度。
这一刻的安宁与温馨,是凌天在无尽轮回中渴求了太久的日常。
他应该知道的,在他亲手改写了剧本的世界里,“日常”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