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动摇。
他坐在街角的石凳上,手中握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
林深站在他身旁,心头仿佛被什么重物猛地压了一下,呼吸都变得沉重。
高额补偿的承诺,就像一颗裹着蜜糖的砒霜,对这些守着老铺子过着清贫日子的商户们,诱惑力是致命的。
尤其是“聚宝斋”的李大山——那个平日里总是精明算计、唯利是图的家伙。
王德发说,他最近几天总是行色匆匆,好几次被人看到和几个陌生面孔在街角低声密谈,那神情,分明是动了心。
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了一锅汤。
林深很清楚,只要有一个人带头签了字,商户们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人心,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时间,已经不站在他这边了。
他必须双管齐下。
稳住人心是其一,找到启动资金,拥有与赵国栋抗衡的底气,是其二。
林深的脑海中,那道尘封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
2013年,秋天。
福兴街尽头的旧货市场,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木头、陈年的纸张和尘土的气息。
一个刚入行的年轻人不识货,将一堆从乡下收来的破烂当垃圾处理,其中,就混着那块让他前世逆天改命的碎片。
宋代汝窑天青釉圆洗的碎片!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等颜色做将来。
那抹独一无二的釉色,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懂行的人疯狂。
就是它了!
林深不再犹豫,与忧心忡忡的王德发告辞后,他径直朝着旧货市场的方向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摊位上杂乱地堆砌着各种真假难辨的旧物。
风吹过,扬起一片细碎的灰尘,落在他微皱的眉头和微微发汗的额角。
林深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一个个摊位,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一个角落。
一个年轻人正垂头丧气地守着一堆破铜烂铁、碎瓷烂瓦,正是记忆中的那张脸。
“老板,这堆东西怎么卖?”林深蹲下身,状似随意地翻看着。
那年轻人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都是乡下收来的破烂,没人要。你要是看得上,给个三百块,全拉走。”
林深心中一喜,但面上不动声色,他伸手在那堆杂物里拨弄,指尖精准地触碰到了一块冰凉温润的物件。
那触感,像是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轻轻叩击着他的神经。
他没有立刻拿起,而是又翻了几件别的破烂,做足了样子,才将那块混在瓦砾中的碎片与其他几件东西一同捏在手里。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瓷片,边缘是新断茬,上面沾满了干涸的泥土。
但仅仅是裸露出的那一小块釉面,就透出一种静谧、深邃的天青色,釉层之下,细密的开片纹路若隐若现,宛如蟹爪。
就是它!
林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握住的不是一块碎片,而是整个未来的脉搏。
他强压下激动,掏出钱包,数了三百块钱递过去:“行,我都要了。”
年轻人接过钱,如释重负,甚至还主动帮林深找了个破麻袋装起来。
提着这袋“破烂”,林深步履沉稳地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小的修复工作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窗外,老街的风穿过屋檐下的铜铃,发出细微的叮咚声,像是某种远古的低语。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汝窑碎片取出,用软毛刷和清水,一点点将上面的污垢洗净。
水珠顺着釉面滑落,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奇迹伴奏。
当那抹纯净温润的天青色完全展现在眼前时,林深几乎要屏住呼吸。
前世,他花了整整十年,才将这件汝窑洗修复得天衣无缝,并最终在一次顶级拍卖会上,拍出了九位数的天价,为他奠定了商业帝国的第一块基石。
而现在,他拥有着前世积累的全部经验和技巧。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这件稀世珍宝重现于世!
然而,就在林深沉浸在即将成功的喜悦中时,一股新的暗流正在福兴街上汹涌。
赵国栋的手段远比想象的更阴狠。
他没有再派人直接接触商户,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一夜之间,福兴街成了“危房”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街头巷尾。
“听说了吗?市政部门的专家私下里勘察过了,说咱们这片都是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地基早就松动了,随时可能塌!”
“可不是嘛!你看墙上那些裂缝,以前不觉得,现在一看,心里直发毛!”
“开发商那边给的补偿款,不光是拆迁费,还有一笔‘高危建筑紧急安置费’呢!再不签,命都可能没了!”
谣言如瘟疫般扩散,裹挟着巨大的恐慌。
原本还对林深抱有希望的商户们,此刻也变得人心惶惶。
毕竟,钱财事小,性命事大。
“林深!出事了!”王德发气喘吁吁地冲进林深的工作室,满脸焦急,“赵国栋这招太毒了!现在大伙儿都在传,说我们是睡在火药桶上!李大山那个混蛋,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煽动,说要集体去找开发商签字了!”
林深的目光从汝窑碎片上移开,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铁。
“王叔,别慌。”林深的声音沉稳得不像话,“他想制造恐慌,我们就给他一颗定心丸。他想釜底抽薪,我们就给他来个固本培元!”
他走到电话旁,拨通了福兴街上最大的那家“静心茶馆”老板的电话。
“陈伯,麻烦您个事,帮我通知街上所有商户,今天下午三点,茶馆见。我请大家喝茶,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下午三点,静心茶馆二楼被林深包了下来。
商户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一张张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怀疑。
李大山也来了,他坐在一个角落里,眼神闪烁,不时与身边几个人低声交谈,显然是来看林深笑话的。
林深没有说任何废话,开门见山:“各位叔伯兄弟,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关于福兴街是危房的谣言,我只说一点:我们脚下的地基,用的是整块的青石条,房子的梁柱,用的是百年以上的硬木,以华夏最传统的卯榫结构搭建。这种房子,别说再撑一百年,就是再来一次大地震,也比那些钢筋混凝土的豆腐渣工程要牢固得多!”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一些人的神色稍稍缓和。
“空口白牙谁不会说!”角落里的李大山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林深,你年纪轻轻,懂什么建筑结构?万一塌了,你拿什么赔我们?”
林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而是转向众人,话锋一转:“我知道,光说这些大家不信。我也知道,大家守着铺子,日子过得不容易。开发商的钱,确实诱人。但我想问一句,卖了祖宅,拿了一笔死钱,以后呢?我们守着这条古玩街,难道就真的只能挣点辛苦钱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提高:“不是!是我们没有把手里的宝贝,变成真正的钱!从今天起,我林深,免费为福兴街所有商户提供古玩鉴定服务!帮大家摸清家底,把压箱底的东西变成活钱!我敢保证,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不出半年,我们整条街的收入,就能翻上一番!”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免费鉴定?
还保证收入翻番?
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吹牛吧!”一个瘦高个撇嘴道,“我这有个祖传的碗,你给看看?你要是说得准,我就信你!”
说着,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青花碗。
这正是林深想要的效果。
他要用石破天惊的实力,彻底击碎所有的质疑!
他接过碗,只看了一眼,便淡淡开口:“康熙晚期民窑的青花缠枝莲纹碗,胎体坚致,青花发色翠蓝,画工流畅。可惜,碗口有一处冲线,影响了品相。市场价,大概在三万到五万之间。”
那瘦高个眼睛瞬间瞪圆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有冲线?我这是前几年找人补好的,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这时,又有一个胖胖的老板挤上前来,举着一个玉佩:“小林师傅,帮我看看这个!”
林深接过,上手一摸,随即摇头,将玉佩还了回去:“张老板,这块玉佩,沁色是人工做旧,刀工也软弱无力,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苏州那边仿的。买的时候,怕是被人坑了。”
张老板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但片刻后,他却长叹一声,对众人道:“小林师傅说得没错……我这玉佩,当年就是听一个苏州人忽悠买的,一直当宝贝,前阵子拿去给大拍卖行的人看过,人家也是这么说的,一个字不差!”
连续两次精准无误的鉴定,让现场的气氛彻底变了。
怀疑和嘲讽的眼神,逐渐变成了震惊和敬畏。
林深知道,火候到了。
他走到茶馆中央,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各位!我们脚下的每一块青石板,身边的每一根梁柱,都沉淀着数百年的历史!我们手里的每一件老物件,都可能是一段被遗忘的传奇!这些,是赵国栋用钱能买走的吗?是那些冰冷的钢筋水泥能取代的吗?”
“我提议,我们成立‘福兴街历史文化保护协会’!我们自己当家做主,把福兴街打造成真正的金字招牌!我们不靠任何人施舍,就靠我们自己,守住我们的家,守住我们的根!”
他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每个人心中那尚未熄灭的火种。
沉默片刻后,王德发第一个站了起来,他一拍桌子,声音嘶哑却坚定:“我同意!我王德发第一个加入!谁想拆我的铺子,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
“说得好!算我一个!”那个被鉴定出康熙青花碗的瘦高个也激动地站了起来。
“还有我!我们不能让祖宗留下的东西,毁在我们手里!”
“对!成立协会!我们自己说了算!”
气氛瞬间被推向了高潮,响应的声音此起彼伏。
角落里的李大山脸色变得铁青,他没想到,林深三言两语,竟然真的扭转了局势。
看着群情激昂的商户们,林深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第一步,稳住了。
接下来,就是让那块沉睡了千年的汝窑碎片,绽放出它应有的光芒,为这场家园保卫战,送来第一发,也是最关键的一发炮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