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里的喧嚣像一锅烧开的油,噼啪炸响。
空气浮动着香水、汗味与地毯吸饱了人声后的闷热气息,耳膜被各种方言的惊呼和相机快门“咔嚓”声反复撞击——那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每一次爆闪都刺得眼皮发颤。
林深站在聚光灯边缘,影子斜斜地切过那件青花梅瓶。
釉面泛着冷光,像一层薄冰封住了时间,也封住了谎言。
他能看清釉下那道细微的接胎痕,像是皮肤下的旧伤疤,在紫外线下微微发蓝;指尖还残留着紫外线灯金属外壳的凉意,仿佛握过一块深埋地底的铁。
没人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是每次动用“灵眼”后必然出现的神经性震颤。
这种感觉他早已习惯:像是有人用细针轻轻扎进指尖,再顺着神经一路爬向大脑,带来一阵阵酥麻与灼热交织的错觉。
但今天,这阵麻痒来得格外深,仿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从某种更幽暗的地方反噬而来,连呼吸都随之变得滞重。
“退钱!”一声怒吼撕破空气。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前台,皮鞋踩踏大理石地面的节奏杂乱无章,像一群失控的鼓点。
高跟鞋敲击出急促的“哒哒”声,混着粗重喘息与推搡时布料摩擦的窸窣,整个空间仿佛在震动。
福兴街负责人脸色惨白,冷汗滑进衣领,湿黏的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在祠堂跪拜时那种窒息般的羞耻。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自己完了。
林深没有看他们。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枚款识上。
“大明宣德年制”,笔画僵硬得像小学生临帖。
可就在刚刚那一瞬,当他启动灵眼扫描胎骨氧化层时,视野里闪过一丝异样:釉下似乎有极细微的电流波动,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
那不是自然老化产生的微光,而是一种人为嵌入的信号残迹,带着金属质感的冷调。
——不对劲。
他没说出口。这种事不能轻易提。
过去三年,他只在两件文物上见过类似现象:一件是抗战时期地下党传递情报用的“密码瓷”,另一件,则是在某次追查走私案中发现的军用级仿生材料样本。
那都不是古董该有的东西。
“各位,请冷静。”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刀划开嘈杂,“这件仿品能出现在这里,背后绝不简单。”
话音落下,现场骤然安静了一秒。
紧接着,恐慌开始蔓延。
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玉佩,指尖传来温润触感,可心里却像坠了块冰;另一位老藏家的手微微发抖,茶杯盖与杯沿磕碰出清脆的一响,像是某种崩裂的预兆。
林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如果连福兴街都能混进这种级别的赝品,那自家柜子里那些传家宝呢?
那些花了半辈子积蓄拍下的藏品呢?
信任一旦裂缝,就会迅速崩塌成深渊。
手机直播的弹幕刷屏速度飙升到每秒上百条,评论区炸开了锅:“林老师牛逼!”“我爸妈收藏三十年全完了?”“这不是打假,这是掀房顶啊!”而与此同时,沈昭的报道和吴助理剪辑的视频正在全网疯传,标题一个比一个耸动,《神眼出世!林深单手拆穿亿元骗局》《你家的祖传瓷器,可能是个AI生成的》。
林深一行人悄然离场时,夜风正穿过展览馆前的广场,卷起几张散落的宣传单。
纸页翻飞,像受惊的鸟,擦过行人的裤脚,发出沙沙轻响。
寒意顺着衣领钻入脊背,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冽。
回到“珍宝阁”,门锁咔哒一声合上,世界被隔绝在外。
屋内只亮着一盏黄铜台灯,光线昏黄,映照墙上几幅残卷与老地图,墨迹泛褐,纸页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岁月啃噬过的书页。
空气中飘着陈年宣纸、松烟墨香,还有一丝未燃尽的雪茄余味——老秦最爱的“南岭一号”,苦中带甜,像某些人说不出口的心事。
烟灰缸里堆着半截焦黑的烟蒂,余烬微红,仿佛仍在低语。
“查到了!”林浅猛地抬起头,笔记本屏幕的蓝光照亮她眼底的血丝。
她已经熬了整整六小时,咖啡杯底沉淀着一圈褐色污渍,指甲敲击触控板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像心跳失序。
画面切换至快递站监控: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拎着纸箱快步走出,左肩微倾,刻意避开摄像头。
林浅逐帧放大,捕捉到箱角渗出的一抹灰白粉末,落在水泥地上,像冬日第一片霜。
“发货人就是那天跟踪我们的家伙。”她语气笃定,却又压低了几分,“而且……他右手虎口有道疤,形状很特别,我在一份旧档案里见过。”
老秦吐出一口烟圈,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哪个档案?”
“三年前,北疆陶瓷研究所爆炸案的幸存者名单。”林浅顿了顿,“其中一人失踪,登记职业:高级釉料工程师。”
空气凝滞了一瞬。
窗外风吹檐角铜铃,发出遥远而模糊的一声“叮”。
林深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一道淡粉色疤痕——那是他第一次强行延长灵眼使用时间留下的代价。
当时医生说:“你不是在看,是在烧脑。”现在,那块皮肤又开始隐隐发热,像是预兆,触感如同贴了一片温热的金属。
“他们不是怕我们揭穿瓶子。”他低声说,语速缓慢,像是在咀嚼每一个字背后的重量,“他们在试探我们会不会把事情闹大。”
沈昭皱眉:“你是说……他们希望我们曝光?”
“不。”林深摇头,“他们是想知道,我们有没有能力追到底线。有没有胆量,捅破那层窗户纸。”
他说这话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变得轻微而规律——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
这是灵眼长期激活后的副作用:思维会自动进入“推演模式”,潜意识开始拼接碎片信息,速度快过逻辑推理。
就在这一刻,一段模糊的记忆突然闪现:三年前那场爆炸案的新闻照片里,一间实验室角落的配方记录板上,写着一组元素比例——钾、钠、铝——和今晚他在仓库捡到的粉末完全一致。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甚至没经过“我想起来了”的过程,就直接撞进了意识层面。
那不是回忆,是直觉。
就像胃部突然抽搐一下,提醒他曾吃过不该吃的东西。
他的身体记得,比脑子更快。
“老秦,走。”他猛地起身,动作干脆利落,仿佛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了决定。
他不知道为什么非去不可,只知道不去就会错过什么。
那种感觉,像童年夜里梦见钥匙掉进井口,醒来后真的冲出去找——尽管理智告诉他毫无意义。
“现在?可你说他们会转移……”
“正因为会转移,才要赶在他们彻底清场前,找到他们来不及销毁的东西。”林深抓起外套,眼神锐利如刀,“真正的线索,从来不在文件里,而在泥土里,在气味里,在人的习惯里。”
深夜,废弃工业区。
铁门锈蚀的铰链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回荡良久,惊起远处一只野猫,尾巴扫起一阵尘埃,旋即消失在黑暗中。
林深和老秦借着月光潜入仓库,脚下碎石沙沙作响,鼻腔里灌满铁锈、机油与潮湿霉变的气息,喉咙深处泛起一股金属腥味。
手电光束划破寂静,照亮漂浮的尘粒,像无数微型幽灵在跳舞。
墙角一堆废弃包装袋被风吹动,发出“哗啦”一声,吓得老秦猛地抬手示意停下。
“空了。”老秦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空间激起微弱回音,“连渣都没剩。”
林深没说话。
他蹲下身,戴上手套,捻起一撮白色粉末凑近鼻尖——淡淡的矿物腥味夹杂着微量金属气息钻入鼻腔,指尖摩擦时能感知到细腻中的颗粒感,像是掺了砂的面粉。
他掏出便携式拉曼光谱仪扫了一下。
“高岭土、石英、长石……但钾钠铝比例异常。”他眯起眼,“这不是景德镇料,也不是龙泉窑系。倒像是……辽代赤峰窑的老配方。”
老秦瞳孔一缩:“他们仿的不是明清官窑,是更早的北方窑口?”
“不止。”林深缓缓站起,目光扫过墙角。
忽然,脚下一软——踩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是个被踩扁的纸箱,边缘沾着半干泥渍,触感黏腻,像是踩进了腐叶堆。
他蹲下,用镊子小心翻开夹层,一张揉成团的纸静静躺在里面。
展开那一刻,纸张脆薄得几乎要碎裂,发出“窸窣”轻响,像枯叶在风中战栗。
货运清单残片。
几个模糊字迹跳入眼中:“……北宋汝窑……天青釉……京……运……”
林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而最下方那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印章——虽残缺不全,但那独特的龙纹轮廓,他不会认错。
那是国家一级文物出库转运专用戳记。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他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灵眼竟在此刻自主激活了一瞬——
视野边缘闪过一串虚影般的文字,像是某种加密编码,转瞬即逝。
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极远的钟鸣,似真似幻。
那声音不来自外界,而是从颅骨内部震荡而出,像地铁隧道尽头列车呼啸而来的回响,震得牙根发酸。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制住那股躁动的能量流。
手腕上的旧疤已烫得像烙铁贴肤。
不是巧合。不是牟利。他们的目标,是替换国宝。
那件青花梅瓶根本不是起点,而是烟幕弹。
是为了吸引所有目光,好让他们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完成一场文化层面的“偷天换日”。
他攥紧那张纸片,手心出汗,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铁。
“老秦。”他声音低哑,却异常坚定,“我们必须联系‘守脉人’。”
老秦沉默片刻,终于点头:“这条路,你一旦踏出去,就没有回头了。”
林深望向京城方向,夜空沉沉,不见星辰。
他是第一个看见潘多拉盒子缝隙的人。
而他已经,亲手推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