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抽离感降临又散去。
诸葛青抱着那只白色小熊玩偶，稳稳地站在了船舱中央。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将舱内染上一层暖橘色。
林黛玉正背对着他，坐在窗边的绣墩上。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手里紧紧攥着那方已经湿透了的素白手帕。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在寂静的船舱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凄凉。
她又哭了。因为想母亲了吧？
诸葛青的心像是被那哭声攥住，刚刚因为抓到娃娃而雀跃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他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林姑娘？”
林黛玉的肩膀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她飞快地用帕子抹了抹脸，才慢慢转过身来。
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小小的侧影。眼睛果然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鼻尖也红红的。看到诸葛青，尤其是看到他怀里抱着的那只从未见过的、雪白毛茸茸的“怪物”，她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茫然，但更多的还是未褪尽的悲伤。
“给。”诸葛青走上前，笑着将那只软乎乎的小熊玩偶递到她面前，“送你的。”
林黛玉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入手是难以想象的柔软触感，和她接触过的所有布料、丝绸都截然不同。那憨憨的圆脸，乌溜溜的眼睛，小小的红蝴蝶结……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可爱。她红肿的眼睛里，悲伤被新奇和一丝微弱的兴趣取代，声音因为哭过而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这……这是什么？”
“这叫玩偶。”诸葛青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小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柔软的绒毛，心里也跟着软软的，“我们那边的小孩子，晚上睡觉都喜欢抱着这个，软软的，暖暖的，抱着它就不害怕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敞开的窗边，伸手将窗户轻轻关上，隔绝了傍晚带着凉意的江风，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晚上风凉，别总开着窗，小心再着凉。”
窗子关上的细微声响和诸葛青那带着暖意的叮嘱，让林黛玉心头微微一颤。她抱着怀里这个新奇柔软的小熊，感受着那份陌生的暖意，又想起昨夜他彻夜的守护……那份被细致关怀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冲淡了些许悲伤。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手摆弄着小熊的蝴蝶结，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多谢……公子。”
诸葛青看着她低垂的、依旧泛红的眼睑，知道她心结未解。他在她旁边的绣墩上坐下，沉默了片刻，还是轻声问道：“林姑娘……刚才又哭了？可是……又思念伯母了？”
林黛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抱着小熊的手指微微收紧。被说中心事，那巨大的悲伤和孤寂感再次汹涌而至。但这一次，面对着诸葛青那双澄澈的、盛满了理解和担忧的眼睛，感受着他像大哥哥一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一种强烈的、想要倾诉的欲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压过了礼教的束缚和内心的防备。
她缓缓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定定地看着诸葛青，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颤抖和希冀：“公子……”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问出了那个深埋心底、或许永远得不到答案的绝望问题，“你……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那双含露目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求证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期盼着眼前这个能跨越时空、形态奇异的“护身符”，能给她一个关于母亲下落的、哪怕是虚幻的慰藉。
诸葛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天上？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驳：你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儿呀！但随即，他就明白了林黛玉问这话背后的深意——她是想知道，她死去的母亲，是否就在那个“天上”？
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诸葛青的鼻尖。他看着眼前这个强忍着泪水、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微光的小女孩，心像是被狠狠揉了一把。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不是。”
林黛玉眼中的那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倏地一下熄灭了。最后一丝幻想被打破。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果然……那些转世轮回、魂魄归天的说法，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慰藉吗？娘亲……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小脸无声滑落，滴在她怀里那只白色小熊柔软的绒毛上。
诸葛青看着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汹涌的泪水，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从绣墩上滑下来，单膝半跪在她面前，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这个姿态，带着一种平等的、甚至有些谦卑的亲近感。
“林姑娘，”他看着她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知道……一个人，会死几次吗？”
林黛玉的啜泣声顿住了。她茫然地抬起泪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诸葛青，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什么意思？死……不就是一次吗？
诸葛青迎着她困惑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人，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从身体上来说，他死了。心跳停止，呼吸消失，就像……灯灭了。”
“第二次，是当他的姓名，从官府的户籍册子上被勾掉的时候。他在这个社会里，被彻底抹去了痕迹。这，是社会层面的死亡。”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林黛玉那双含着水光的、悲伤而茫然的眸子里，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第三次……”
“是当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死去的时候。”
“到了那个时候，关于他的一切——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做过什么，他爱过谁，谁又爱过他——所有这些，都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他，才算是真正地、彻底地死了。”
船舱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林黛玉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她忘记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诸葛青，那双含露目里，翻涌着巨大的震动、茫然，还有一丝被点亮的微光。
诸葛青的声音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回忆的温暖：
“我的曾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喜欢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给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会偷偷给我塞甜甜的麦芽糖……”他的眼神有些悠远，嘴角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他咽气的时候，我很难过。但你知道吗？”
他收回目光，再次聚焦在林黛玉脸上，眼神温暖而坚定：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他手掌粗糙的触感，记得他给我麦芽糖时偷偷眨眼的狡黠样子，记得他讲的那些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每当我想起他，他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活在我的记忆里。”
“伯母虽然走了，但她依然活在林姑娘你的心里，不是吗？”诸葛青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的音容笑貌，她教导你的话语，她抱着你时的温暖，她为你梳头时的轻柔……所有这些，都还在。只要你还记得她，她就从未真正离开过。”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陪着你。”
“所以，”诸葛青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温柔，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要好好的，林姑娘。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活着。连同伯母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漂亮。只有这样，记得她的人才不会消失，她才不会真正地离开。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安慰，而不是让她在天上，还要看着她的女儿日日以泪洗面，伤心伤身……那样，她该有多心疼？多失望啊？”
这番话，如同惊雷，又如同暖流，猛烈地冲击着林黛玉那颗被悲伤冰封已久的心。那些被她刻意封存、不敢触碰的关于母亲的记忆——母亲温柔的笑靥，温暖的怀抱，轻声哼唱的摇篮曲，教导她读书写字时的耐心，病榻前不舍的眼神……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闸门，汹涌澎湃地席卷了她的整个灵魂！
长久以来积压的、无处宣泄的悲痛、思念、孤独、恐惧……在这一刻，在这个能看见她、听见她、理解她、像大哥哥一样守护她的“青大哥”面前，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出口。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恸哭，猛地从林黛玉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她再也控制不住，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哭得那么用力，那么毫无保留，仿佛要将积攒了一生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流尽。
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无声地承受着她的悲伤，任由她发泄。他知道，这积压太久的悲痛，需要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来冲刷。这远比她过去那种无声的、隐忍的、独自垂泪的哀伤要好得多。至少，不会那么伤身。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安抚性地拍着她单薄而剧烈颤抖的脊背，像安抚一个真正的、受了天大委屈的妹妹。动作温柔，充满了无声的陪伴和支撑。
时间在恸哭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四合。
终于，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林黛玉哭得几乎脱力，肩膀还在一耸一耸地抽动，但那股仿佛要淹没她的巨大悲恸，似乎随着泪水流走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