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从开始到现在,本就有些古怪的气氛,也因为那人的这句话,变得更加诡异。
众臣之中有人低下头,眼神四处扫视,有人垂下眼帘,像是周遭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也有人小心打量林承基和林曌的神色,想从中发现点什么。
林曌神色如常,眼帘低垂,绝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的只是淡然,还有一种独有的宁静。
但谁见到她这种神色,都会忍不住侧开目光。
因为看到她,都会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而林承基就不同了,虽然竭力维持表情和威仪,但依旧不难从其面上一些东西来。
有愤怒,却强自抑制住。
有耻辱,却表现不明显。
有不甘,却难以言喻。
总之身为帝王,此时的林承基才深切感受到,何为世事无常,何为众叛亲离。
甚至于他的余光还扫见了角落里的寿王等人,大朝会自然少不了宗室,作为已经完全跪伏在林承脚下的亲王,今日自然有寿王等人的一席之地。
但,这几人全程都不敢与林承基对视,反倒是群臣每次开口恭贺什么时,他们都会超林曌投去目光。
那目光,比林承基掌权时所见的还要谄媚。
明明林曌收拾他们那么狠,但这些人却像是从未感受到一般,现在这种表现,着实让林承基感到陌生。
“原来如此,朕已被所有人抛弃了吗?”
林承基心中如此想,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包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蔓延开时,林曌突然抬起了眼帘,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位口称“尧舜”的官员身上。
她的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打破了凝滞。
“光禄寺少卿,刘敏。”
被点名的刘敏浑身一颤。
林曌继续道,语气平淡无波:“你方才所言,过于空泛夸大,有阿谀逢迎、言过其实之嫌。身为朝臣,当以实绩论功,而非徒逞口舌之利,妄作比拟。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这番话,如同冷水泼下,瞬间让有些发热的场面降温。
刘敏闻言,面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慌忙离席跪伏在地,道:“臣……臣知罪!臣酒后失言,言语无状,不该妄议比拟,请殿下恕罪!”
林曌却不再看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臣,仿佛刚才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她的话,却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马屁露骨不要紧,但得分清楚场合,平日里可当成无事发生,但今日不行。
众臣心中凛然,皆垂首表示受教。心中也明白一点,今后说话做事,看样子得有分寸了。
这时,林曌举起了面前的酒杯,她的动作自然而从容,目光平和地看向殿内群臣。
“过去数月,乃至年余,大景内外颇多动荡。幸赖诸位臣工,在各司其职上尚算勤勉用心,孤交代下去的事务,大体办理妥当,未曾有重大疏失。朝局能初步稳定,新政能逐步推行,亦有诸位一份心力。孤,甚慰。”
她的话语简洁,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让众臣心中稍安。
“旧岁已逝,新正伊始。为大景能一扫颓气,开创更好之未来,”
她将酒杯微微抬高,“诸卿,请满饮此杯。”
“为大景贺!”
她的祝酒词干脆利落,直接绕开了所有敏感话题,将焦点引向了国朝的未来。
林承基在一旁听着,复杂难言的面色这才稍稍和缓了一些。
他不动声色地一同举杯,随着众人将杯中酒液饮下,只是那酒入喉中,却是满满的苦涩,毫无滋味可言。
大朝会的气氛,因为林曌的再次开口和主动引导,总算得以恢复了几分表面的如常。
丝竹声再次响起,官员们开始互相敬酒,交谈声也逐渐增多。
但经历了刚才那一番波折,所有人心中在想什么,却是各异了。
林承基也彻底明白,自己今日的露面,说到底,不过是个象征性的摆设,是为了让这场权力交接显得更“平稳”一些,让群臣更加“安心”的工具而已。
皇帝的身份于他而言,早已成了过去式,成了一个空荡荡,甚至带着讽刺意味的符号。
想通了这一点,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不再试图去维持什么,也不再关注殿内的喧闹,竟是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喝起了闷酒,全然不顾这里是大朝会,不顾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
林曌虽然不曾与他交流,但余光一直留意着他的动作。见他如此,她不动声色地朝下方席位的四皇子林鉴云投去一个眼神。
林鉴云立刻会意,起身离席,走到御阶前,对着林承基恭敬一礼,声音清朗。
“父皇,儿臣恭贺父皇正日安康!儿臣奉皇姐之命,前往各地整饬,现今已将天下跳梁之世家大族基本压服,仅余几家,待年后亦可顺势解决,不足为虑。”
“父皇昔日未尽之业,扫清积弊,重振朝纲,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协助皇姐,务必完成!”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功绩是在林曌领导下取得,又巧妙地将之与“父皇未尽之业”联系起来,给了林承基一个台阶。
林承基听他这么说,看着这个以往并不算特别出众的儿子,如今也变得沉稳干练,心中滋味更是复杂,但面色总算又好看了点
他深吸一口气,心思复杂地开口,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沙哑:“嗯,吾儿……不错。用心办事,好好辅佐你……皇姐。”
紧接着,九岁的五皇子林鉴海、十四岁的安平公主林曦和十岁的安乐公主林晓,也一同起身。
他们端着饮料和小点心,笑嘻嘻地跑上御阶,来到林承基身侧。
“父皇,儿臣祝父皇新年快乐,这话还是皇姐教的。”
林曦声音清脆,主动拿起酒壶,“儿臣给父皇斟酒。”
“父皇吃这个,这个好吃。”
林晓则将一小碟精致的点心推到林承基面前。
林鉴海也挤在旁边,仰着小脸:“父皇,儿臣也敬您。”
这几个年幼的子女,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大殿内微妙的气氛,也再无以往在林承基面前那种胆小不安的模样,反倒个个落落大方,笑容纯真,带着孩子特有的亲近。
这一幕,让林承基心情更加复杂难言。
他清楚地知道,孩子们能有如今这般放松的姿态,必然与林曌的管教和提供的环境有关。
但看着儿女绕膝,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感受着那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亲情温暖,他紧绷的心弦,竟真的慢慢松弛了下来。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连连点头,伸手摸了摸林晓的头,又拍了拍林鉴海的肩膀。
“好,好,吾儿孝顺,都是好孩子……”
他放开了心怀,开始真正与儿女互动起来,暂时将那些烦心事抛到了一边。
场下众臣见状,见御阶之上“父慈子孝”、气氛融洽,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殿内的气氛终于重新变得热烈而和谐,一场险些失控的大朝会,总算被拉回了正轨。
时间流逝,一场喧闹隆重的大朝会终于在午后结束。
林承基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摇摇晃晃,需两名内侍一左一右搀扶着才能站稳。
林曌与他一同站在御阶上,受了群臣最后的跪拜大礼。
众臣告退后,偌大的含元殿迅速空旷下来。
林曌与林承基在一众内侍宫娥的簇拥下,沉默地走向后殿。身后还跟着依旧叽叽喳喳,兴奋讨论着刚才宴会和收到赏赐的弟弟妹妹们。
到了后殿,林曌停下脚步,对林鉴云和林曦等人温声道:“你们先出去玩吧,我与父皇有话要说。”
孩子们很听话,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乖乖地行礼退下了。
内侍将几乎站不稳的林承基扶到一张软榻上坐下,然后也识趣地退到了殿外,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一时间,后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林曌就站在林承基对面,一站一坐,皆是无言。
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衬得殿内寂静异常。
林承基醉眼朦胧,但神智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清醒。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沉默了许久,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率先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彻底认输后的颓然。
“朕……不如你。”
这句话,在他心中盘桓了太久。
他曾不甘,曾愤怒,曾怨恨,但经历了今日这一切,亲眼目睹了林曌对朝局的绝对掌控,感受了群臣若有若无的态度转变,甚至看到了自己其他子女在林曌影响下的变化……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无论是在能力、手段,还是心性魄力上,他都远远不及自己这个女儿。
林曌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动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十岁的男人,她的生身父亲。
片刻后,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父皇可知,儿臣为了稳住现今这个局面,耗费了多少心力?”
林承基不语,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嘶哑的开口:“想来也是夙兴夜寐吧。”
林曌却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自信。
“不,父皇你错了,儿臣并未耗费太多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