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被轰然推开,发出悠长的声响。
旌旗招展,猎猎作响,上面沾染着北地的风霜与征尘。
凯旋的军队如同一条疲惫却依旧散发着凛冽杀气的黑色钢铁洪流,缓缓涌入京城,接受着道路两旁百姓震耳欲聋的欢呼。
为首那人,端坐于通体乌黑的神骏战马之上,一身玄色铠甲布满了刀剑划痕与干涸的血迹,风尘仆仆,甚至带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他比离去时明显清瘦了许多,脸颊轮廓更加锋利如刀削,下颌绷得极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眉眼间凝聚着未散的沙场戾气与长途跋涉带来的深深疲惫,然而,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凤眸,却依旧锐利如鹰隼,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正是刘谨!
他猛地勒住马缰,战马发出一声高昂的嘶鸣,前蹄扬起,随即稳稳停住。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穿透欢呼的人群与肃立的侍卫,第一时间,便无比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那个穿着雪白狐裘、不顾一切从深宫中奔出、此刻正停在离他马前数步之遥、微微喘息着的纤弱身影。
四目相对,时空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周遭所有的喧嚣、欢呼、风雪声,似乎都瞬间远去,模糊成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
李晩妤停在他马前,微微仰着头,望着马背上那个仿佛从血与火中走出的、既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男人。
千言万语,无尽的担忧、蚀骨的思念、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有复杂汹涌的情感如同惊涛骇浪般哽在喉头,堵塞了呼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失声了一般。
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迅速模糊了她清晰的视线,在她苍白消瘦的脸颊上留下两道冰凉的湿痕。
他瘦了,也黑了,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风霜与疲惫之色,但那双她日夜思念的眼眸,在清晰地映出她身影的瞬间,所有的戾气与冰冷竟如同春日冰雪般急速消融,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溺毙其中的温柔、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刘谨动作有些僵硬地翻身下马,落地时,左臂的伤口似乎被牵动,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剑眉,但他立刻稳住了身形,将这点不适强行压下。
他迈开大步,几步便跨到她的面前,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与淡淡的血腥味。
他抬起手,那只戴着冰冷坚硬铁甲手套的手,此刻却显得无比笨拙,他小心翼翼地、用那金属的边缘,极其轻柔地、仿佛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般,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那不断滚落、冰凉的泪珠。
“哭什么?”他的声音因长久的军旅生涯、缺水与疲惫而异常沙哑干涩,仿佛破旧的风箱,然而那语调深处,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暖意与难以言喻的温柔,“朕回来了。完好无损地,回到你身边了。
” 他强调着“完好无损”,试图安抚她显而易见的惊惶。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晩妤所有强行筑起的心防与伪装出的坚强。
她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向前一步,不顾他满身征尘与冰冷的铠甲,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力地环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将脸深深埋入他坚硬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胸膛前,仿佛要透过这紧密的拥抱,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有温度的、活生生的,而非又一个她在无数个深夜里惊醒的、冰冷易碎的梦境。
她的泪水更加汹涌,迅速浸湿了他胸前冰凉的金属甲片与内里的衣料,纤细的肩膀因极力压抑却终究无法控制的哭泣而微微颤抖着,如同风中凋零的落叶。
刘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全然的依赖与崩溃般的哭泣弄得身体猛地一僵,那双习惯了握剑杀敌、执掌生杀大权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迅速伸出双臂,将她那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身子紧紧地、用力地圈进自己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她的呼吸,将她彻底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离。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入她带着冰雪气息与淡淡发香的颈窝间,贪婪地、深深地呼吸着那萦绕在他鼻尖、令他魂牵梦绕了数月、能让他瞬间安宁下来的独特气息。
这熟悉的味道,是他在那血雨腥风、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支撑着他一次次从尸山血海中爬起,咬牙坚持下去的,唯一的念想与不容倒塌的支柱。
周围的将士、宫人、太监,皆无比识趣地深深垂下头颅,屏息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喘,无人敢去打扰这历经生死、劫后重逢的、只属于帝后的珍贵一刻。
偌大的宫门前广场,竟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充满敬畏的寂静之中,唯有风中猎猎的旌旗声,以及皇后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声。
良久,直到李晩妤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从他令人窒息的怀抱中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仔细地打量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目光最终落在他左臂那明显有些异样、似乎不敢轻易动作的姿势上,心立刻又揪紧了,
声音带着浓重哭后的沙哑与颤抖:“你的伤……你的手臂……是不是还很疼?太医看过了吗?真的……真的无碍了吗?” 她一迭声地问着,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说了无碍,便是无碍。”刘谨打断她连珠炮似的追问,语气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强势,显然不欲在此刻、在此地多言战场的凶险与伤处的具体情形。
他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指腹带着粗粝的薄茧,轻轻抚上她明显清减、下巴都尖了不少的脸颊,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不悦的川字,语气转而带上了一丝严厉的质问与心疼,
“倒是你,朕才离开几个月,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瘦了这么多,脸上都没几两肉了!可是朕不在,你就没有好好用膳,没有按时安寝?那些伺候的奴才都是做什么吃的?!”
他的关心,永远是这样霸道直接,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控诉意味,仿佛她不好好照顾自己,是天大的罪过。
李晩妤被他这熟悉的、带着蛮横的关心惹得心头一暖,终于破涕为笑,含着泪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却见刘谨身后,乳母正抱着穿着正式太子冠服、小脸因兴奋和寒冷而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刘琛,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刘琛看到许久未见的父亲,眼睛瞬间如同落入了星辰,熠熠生辉。
他挣扎着从乳母怀中下地,迈着还不太稳当却努力保持庄重的小短腿,跑到刘谨面前,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规规矩矩地拱手、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努力地大声说道:“儿臣恭迎父皇凯旋归来!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谨看着眼前这个数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眉眼间愈发有自己的影子、已然初具储君气度的小小人儿,那冷硬如冰封湖面的唇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勾起了一抹真切而温暖的笑意,融化了他脸上大半的风霜与戾气。
他弯下腰,小心地避开了左臂的伤处,用强健有力的右手,轻松地将儿子抱了起来,在怀里掂了掂,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嗯,重了些。看来朕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有乖乖听你母后的话,没有调皮捣蛋。”
“嗯!琛儿很听话!每天都认真读书,练习写字!”刘琛用力地点着小脑袋,伸出短短的手臂,紧紧搂住父亲布满尘土的坚硬脖颈,小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孺慕与为父亲感到的巨大骄傲。
刘谨就这样,一手稳稳地抱着兴奋的儿子,另一只手,则更加用力地、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紧紧攥住了李晩妤微凉而纤细的手指,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确认他们母子二人真真切切地都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在身后万千将士与宫人震耳欲聋、如同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踏着脚下皑皑的、尚未融化的洁净白雪,在庭前那灼灼盛放、红艳似火的红梅的无声见证下,坚定不移地向着那座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也是他们共同家园的深宫走去。
红梅映雪,傲骨铮铮,既见证了铁血帝王的凯旋与帝后之间劫后重逢的深情。
烽火暂熄,归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