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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尚未破晓,夜色如同浸透了浓墨的厚重帷幕,正被东方地平线下顽强透出的一丝微弱白光缓缓稀释,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藏青色。整个王家村还沉陷在黎明前最酣沉的睡意之中,万籁俱寂,连最警觉的看家狗都蜷缩在窝里,发出均匀的鼾声。只有那不知疲倦的蟋蟀和纺织娘,在潮湿的墙角或茂密的草叶下,进行着最后一轮低吟浅唱,声音时断时续,更衬出这天地间近乎凝固的、带着露水重量的宁静。空气里饱含着丰沛的、几乎能拧出水汽的夜露,呼吸间满是泥土被彻底浸润后散发的、带着腥甜的清新气息,以及昨日被割倒的麦秆残留的、干燥而温暖的独特芬芳,两种气味交织,构成乡村清晨特有的嗅觉记忆。

王强和碧华几乎是在同一刻,被一种深植于庄稼人骨子里的、对农时近乎本能的精准感知惊醒,而非鸡鸣或渐强的天光。这是一种即将完成重大劳作前的紧张与期待,像一根无形的弦,绷紧了他们的神经。两人窸窸窣窣地穿衣起身,动作都放得极轻,如同暗夜里的潜行者,生怕吵醒了还在里屋炕上裹着小被子、鼻息均匀、酣睡正香的安安。堂屋里,婆婆李秀兰也已经起来了,灶膛里桔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她布满皱纹却神情专注的脸。大铁锅里,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温暖而朴实的粮食香气,为这清冷的、带着寒意的早晨,注入了一丝踏实而温暖的烟火气。

匆匆吃过简单的早饭——稠得能立住筷子的小米粥、昨晚剩下的、在灶膛余火里烤得焦香的玉米面贴饼子、一小碟淋了香油、切得细细的咸菜丝。王强胡乱抹了把嘴,便起身走到院子里,去发动那辆陪伴了他多年、浑身沾满干涸泥点、漆皮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但发动机经过他精心保养、声音依旧算得上洪亮有力的农用三轮车。“咔咔……轰隆隆……突突突……”拖拉机先是发出一阵咳嗽般的启动声,随即转为沉闷而持续有力的轰鸣,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也宣告了这麦收最后一日、关键战役的打响。这声响也惊动了左邻右舍,很快,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更多的发动机声、开门声、农具碰撞声,新一天的忙碌正式拉开序幕。

碧华则利索地收拾好碗筷,在水盆里快速冲洗干净,沥干水码放整齐。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要带到地里的东西:几个军绿色、磕碰得掉了漆的军用水壶,里面灌满了晾凉的白开水;几条虽然旧但洗得发白的、吸汗效果好的棉布毛巾;一顶给王强准备的、边缘已经破损的旧草帽;还有一小包安安可能需要的尿布和一小罐奶粉,细心地用塑料袋包好,万一婆婆照看时有不时之需。她的动作麻利而有条不紊,显示出操持家务的干练。

准备停当,碧华走进里屋。婆婆正轻拍着被拖拉机轰鸣和渐渐嘈杂的人声微微惊动、有些不安地扭动小身体的安安。碧华俯下身,在女儿光洁饱满、带着奶香味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短暂的吻,指尖极轻地、充满爱怜地拂过孩子柔嫩如花瓣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眷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即将离开孩子去劳作的歉疚。她低声对婆婆说:“娘,安安就辛苦您了。地里麦子不多,我们紧着点干,尽量赶在日头太毒之前回来。”婆婆抬起头,脸上是慈爱而理解的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放心去吧,娃交给我,你们在地里也当心点,别赶太急,活儿一点点干,安全最要紧。”碧华又深深看了一眼女儿那恬静的睡颜,这才毅然转身,脚步匆匆却异常坚定地出了门,利落地爬上了拖拉机那被磨得光滑、颠簸不堪的副驾驶座。

拖拉机“突突”地吼叫着,驶出院子,拐上村中的土路。此时,村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不少人家也都亮起了灯,炊烟袅袅升起。同样准备下地的村民,或开着拖拉机,或赶着牛车、马车,或干脆肩挑手提,互相打着招呼,问候着各家的收割进度。

“强子!华妹子!这么早啊!今儿个能收完了吧?”隔壁的张老汉,正慢悠悠地套着牛车,扯着嗓子喊道。

“差不多了,张叔!就剩最后几亩了,加把劲,今天说啥也得给它收拾利索喽!”王强也大声回应着,语气里带着一股子干劲。

“好啊!收完了好,心里就踏实了!今年这麦子成色不错!”另一个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镰刀和绳索的李大哥笑着搭话。

碧华也微笑着向这些熟悉的乡亲们点头示意,但没有多说话。清晨的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吹拂着她额前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她望着道路两旁飞速后退的景物,大片大片的麦田,有的已经收割完毕,露出整齐的麦茬;有的正在收割,收割机轰鸣作响,人或机械在田间忙碌;有的还是一片金黄,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饱满而沉甸甸的光芒,等待开镰。一些早起的麻雀和不知名的鸟儿,已经在田间蹦跳着,啄食散落的麦粒。王强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避开路上的坑洼和碎石,古铜色的脸上表情严肃,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而神圣的仪式。

到达自家地头,眼前是一片已经收割过半的麦田。齐刷刷的麦茬像给大地理了一个平头,露出黄褐色的土壤。一堆堆割倒的、金灿灿、沉甸甸的麦个子,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田里。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的浓烈醇香、泥土被翻动后的腥气,还夹杂着些许柴油和汗水的气味。不远处,也有几户人家在忙碌着,收割机的轰鸣声、人的吆喝声、牲口的叫声,远远传来,构成了一幅生动的麦收全景图。王强熄了火,跳下车,活动了一下因为早起而有些僵硬的筋骨,深吸一口这熟悉的、代表着收获的空气,然后拿起那把木柄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几乎能照出人影、刃口被磨得雪亮锋利的钢叉。碧华也下了车,走到车斗旁,默默地将里面可能影响装车的杂物、比如几根散落的绳头、一件旧衣服清理干净,为接下来的“压车”这项重要且需要技巧的工作做好准备。

真正的劳作开始了。王强走到一堆麦个子前,双腿微微叉开,像两根柱子般稳稳扎在地上,腰背下沉,双臂肌肉绷紧,将钢叉深深地、精准地插进麦捆的中下部,然后利用腰腿和手臂的合力,大喝一声“起!”,便将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阳光和田野气息的麦个子稳稳地挑了起来,麦穗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如同秋日细雨般悦耳动听的声音。他迈着稳健而有力的步伐,走到车斗旁,看准位置,手腕巧妙一抖,腰身配合一挺,麦个子便划出一道饱满而优美的金色弧线,“噗”地一声闷响,准确地落在车斗的预定位置。这一连串动作,流畅、协调、充满力量,带着一种常年累月劳作形成的、极具原始美感和效率的节奏。汗水很快从他宽阔的、被晒成古铜色的额头、结实的脖颈和裸露的、隆起块块肌肉的臂膀上渗出来,在初升的阳光斜照下,闪着晶莹的光。

碧华的任务同样关键且极需技巧和耐力。她站在晃晃悠悠、并不宽敞的车斗里,随着麦个子被不断抛入,车身晃动,她需要不断地调整重心,像踩在浪甲板上一样努力保持平衡。她的目光专注而锐利,快速判断着每个麦个子落下的位置、角度和姿态。她需要迅速地将它们摆放平整,调整方向,务必让麦穗朝里,麦根朝外,一层层地交错叠放,如同经验丰富的工匠砌墙一般,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空间,装下更多的麦子,并且保证在接下来颠簸不平的土路运输中,麦垛不会轻易坍塌、散落。每当王强奋力抛上来一个麦个子,碧华便立刻俯身,有时用双手直接推拉,有时借助一个小木杈,用力将其推拉到位,然后用脚踩实,用手抹平。她的动作麻利、精准、果断,带着一种内在的、与王强抛麦节奏相契合的韵律感。麦芒非常锋利,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很容易刺穿薄薄的衣衫扎到皮肤,又痒又疼,汗水浸湿的衣服黏在身上,更是加重了这种刺痛和不适感,但碧华只是偶尔微微皱一下眉,用手背快速而用力地擦一下溅到脸上的汗水、麦壳和尘土,便又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中。阳光渐渐变得灼热起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也烤着她的后背,车斗是铁皮的,吸热快,里面的温度迅速升高,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难当,但她始终沉默而坚韧地忙碌着,像一颗牢牢钉在麦垛上的钉子。

夫妻二人配合得出奇地默契,很少需要言语交流。整个劳作过程,主要伴随着钢叉插入麦捆时干脆的“嗤啦”声、沉甸甸的麦个子落在车斗麦堆上的“噗噗”闷响、碧华在车上用力踩踏压实麦捆发出的有节奏的“咚咚”声、以及两人越来越粗重而规律的喘息声。这声音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紧张、高效、充满了力量感的劳动交响乐。王强不时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早已被汗水湿透的毛巾擦一把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抬头看看越来越高的、明晃晃的日头,以及远处其他田里也在奋力抢收的村民身影,手下动作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几分,仿佛在暗自较劲,不能落后。碧华则偶尔会根据车斗的装载情况,简洁地提醒一句:“强子,左边靠车帮这边还有点空当,再往这边扔两叉。”或者:“这一层已经压得很实了,厚度差不多了,可以开始装下一层了。”她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挥感。

他们的忙碌也吸引了附近地里干活村民的目光。

“嘿!瞧人家强子两口子!这配合,真叫一个麻利!跟一个人似的!”正在用镰刀割最后一点边角麦子的赵老四,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感叹道。

“是啊,碧华这闺女,真是没得说!城里长大的,干起农活来一点不含糊,这车压得,又满又结实!比有些老把式还强哩!”旁边地里正在捆麦个子的孙大嫂也跟着夸赞,语气里带着羡慕。

“唉,要说强子前阵子那事办得是不地道……不过看现在这劲儿头,像是知道错了,干活挺卖力气。”另一个村民低声和同伴议论着。

这些议论声随风隐隐约约飘过来,王强听了,脸上有些发热,手下动作更猛了,似乎想用汗水洗刷掉之前的耻辱。碧华则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专注地干着自己的活,只是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抿紧了一些。

一车装满了,麦捆堆得像一座坚实的小山,高高地耸立着,远远超出了车斗的栏板。碧华和王强一起,用粗壮的麻绳纵横交错、死死地捆绑结实,打了牢牢的结。王强爬上驾驶座,启动拖拉机,小心翼翼地、以最慢的速度驶向村里的打麦场。碧华则站在高高堆起的、随着车辆颠簸而微微晃动的麦垛顶上,手紧紧扶着绳索,身体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目光扫过道路两旁或已收获或待收获的田野,以及田间地头那些同样在挥洒汗水的熟悉或陌生的身影,眼神中有一种完成阶段性任务的释然,也有一丝被这宏大的劳动场景所触动的、难以名状的茫然和思索。

就这样,一趟,两趟,三趟……汗水湿透了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然后又被炙热的阳光和风吹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像是地图上的等高线。阳光越来越毒辣,像烧红的针尖,毫不留情地刺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麦田里的热气蒸腾上来,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和细小的麦芒,让人呼吸都感到困难,喉咙发干,像要冒烟。王强的嘴唇干裂起皮,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丝。碧华的脸颊被晒得通红,像是熟透的苹果,额前的头发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但他们都没有停歇,甚至顾不上多喝几口水,仿佛在与时间赛跑,与天气赛跑,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将这片承载着一家人一年汗水和希望的麦子,安全地、颗粒归仓。旁边地里陆续有干完活收工的村民,扛着农具经过,都会打声招呼:“强子,华妹子,还没完事啊?加油啊!”“快了快了!最后一车了!”王强和碧华也大声回应着,相互鼓劲。

接近正午时分,太阳几乎垂直挂在头顶,像一个大火炉。最后一堆麦个子被王强奋力装上了车。此时,他几乎累得脱了力,将钢叉杵在地上,双手扶着叉柄,弯着腰,像拉风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下巴、鼻尖不停地滴落,砸在脚下干裂滚烫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吸收,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迅速消失的湿痕。碧华也从那高高的、被太阳晒得烫手的麦垛上,小心地、一步一步地爬下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站立、用力保持平衡和反复踩踏压实而微微颤抖,像煮过了头的面条,脚底发软,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幸好扶住了车斗边缘。她的头发完全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脸上和脖子上,衣服上沾满了灰土、麦壳和草屑,脸上除了极度的疲惫和被烈日灼烤后的潮红,还有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虚脱感和如释重负。两人相视一眼,甚至没有力气露出一个完整的笑容,只是眼神短暂交汇,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那句话:“终于……干完了。”这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是共同历经辛苦后的理解和慰藉。

拖拉机拖着沉重的负载,像一头负重的老牛,缓慢而平稳地驶回村头的打麦场。那里已经堆起了好几座金色的麦山,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尘土和麦香。将麦子卸下,摊开晾晒,准备下午的脱粒。看着金灿灿的麦粒最终堆砌起来,王强和碧华这才真正地从心底深处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疲惫到极点的身躯回到家中,已是晌午偏后,太阳开始西斜。婆婆早已做好了午饭,简单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配着一碟凉拌黄瓜丝和一碟炒豆角。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只大公鸡在悠闲地踱步。碧华顾不上吃饭,甚至顾不上和婆婆多说一句话,第一件事就是冲进那个用石棉瓦搭的、简陋的淋浴间,拧开用太阳能晒得温热的清水,让水流从头到脚地冲刷下来,洗去满身的汗渍、尘土、麦芒带来的刺痒以及那种黏腻不堪的感觉。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带来片刻的、珍贵的松弛和洁净感。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虽然旧但洗得发白、带着皂角清香的碎花衬衫和裤子,湿漉漉的头发用一块干毛巾随意地擦着,便迫不及待地、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堂屋。

安安正被婆婆抱在怀里,坐在门槛内的阴凉处,小家伙竟然不哭不闹,异常乖巧,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纯净得像山泉水般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院子里那只趾高气扬、羽毛鲜艳油亮的大公鸡,它正昂着鲜红的冠子,挺着胸脯,“咯咯”地叫着,迈着从容不迫的方步,时不时低头敏捷地啄食地上散落的谷粒。安安的小手指着那只耀武扬威的公鸡,嘴里发出“啊……啊……”的、含混不清却充满探索欲的音节,小脸上带着专注和惊奇的表情,仿佛发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玩意儿。看到妈妈进来,她立刻扭过头,张开莲藕般白嫩的小胳膊,脸上绽放出灿烂无邪、足以融化一切疲惫的笑容,露出刚刚冒头的小白牙,嘴里清晰地发出“妈……妈……”的音节。

碧华的心瞬间被这笑容和这声呼唤彻底融化了,所有的疲惫、辛苦、委屈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被一种巨大的、柔软的母爱所取代。她快步上前,从婆婆怀里接过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那小小身躯传来的柔软、温暖和依赖,将脸埋在女儿带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颈窝里,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刻,她是满足的,安宁的,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婆婆看着她们母女相拥的画面,脸上也露出了欣慰而慈祥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这时,王强也收拾好了打麦场的手尾,拖着同样疲惫不堪但完成重任后略显轻松的步伐回来了。他先在院子里用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冲了冲胳膊上的泥垢,然后走到堂屋门口。他看到碧华正抱着安安,轻声细语地逗弄着,夕阳金红色的余晖透过门框,柔和地洒在母女二人身上,给她们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圣洁的光晕。王强的心头一热,一种混合着丰收的成就感、对妻女的愧疚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情涌上心头。他靠在门框上,粗糙的大手有些不自在地搓着,脸上挤出憨厚的、带着一丝明显讨好和小心翼翼的笑容,声音因为干渴和疲惫而有些沙哑、干涩地说:

“今儿个……真是累坏了吧?这最后一点活儿,最熬人。赶紧坐下歇会儿,喘口气。我看咱娘做了面条,卤子看着挺香,还炒了菜,你和安安一会儿都多吃点,好好补补力气。”他的话语简单,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眼神里流露出的关切是真实的,甚至带着点以前少有的、细心的观察。

碧华抬起头,看了王强一眼,目光平静,没有了前些日子那种令人心寒的冰冷和刻意保持的疏离,但也没有过多的热情和亲近,只是淡淡地、几乎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低下头,继续用指尖轻轻点着安安的小鼻子,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短暂的沉默,在堂屋里弥漫开来,只有安安清脆的笑声和院子里偶尔传来的鸡鸣声。婆婆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默默地转身去厨房盛面条。

过了一会儿,碧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再次抬起头,目光越过女儿的小脑袋,直视着王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说道:

“强子,地里的活,眼下算是彻底忙完了,麦子也进了场院,心里总算能踏实几天。”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观察王强的反应,见他只是愣愣地、专注地听着,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王强的心上,“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安安……下个月该打预防针了,这事不能耽误,得按时去。我打算过两天,等家里这边稍微消停点,就带安安去城里一趟。”她又停顿了一下,这次停顿的时间稍长,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然后才接着说,语速放缓,但更加清晰有力,“另外……这次回去,我也不想只是打个针就匆匆忙忙赶回来。我想……顺便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个活儿干。什么样的活儿都行,时间上能灵活点,方便照顾到安安的就好。比如……小时工,或者帮人看看店什么的。家里光靠地里的收成……这些年你也知道,刨去种子化肥,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钱,遇到年景不好,还得倒贴。我能出去挣一点是一点,也能给安安……将来读书、上学,多攒点基础。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这番话,碧华显然已经在心里反复思量、酝酿了许久。她说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而不是在商量。但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她内心的规划和一种想要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

王强完全愣住了,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一条突然被抛到岸上的鱼,半天没反应过来,似乎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他脸上的肌肉僵硬着,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和茫然,仿佛没听懂碧华在说什么;紧接着是难以置信,似乎不明白碧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然后是一种本能的不情愿和深深的担忧,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最后,所有这些复杂的、激烈的情绪,都被一种强烈的、却又因为自知理亏而不敢表达出来的无力感和恐慌所彻底淹没。他下意识地想反对,想脱口说出“城里人生地不熟,你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怎么行?”、“家里有我呢,我再想办法多挣点!”、“在外面干活多辛苦,看人脸色,不如在家里安稳!”之类的话。但这些话刚到嘴边,看着碧华那双平静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点不容反驳力量的眼睛,想起自己之前醉酒闹事犯下的弥天大错,想起发小李建军那些关于“劫数”、“造化”、“亏妻者百财不入”的警示,他所有试图阻拦的勇气和理由,都像被针尖轻轻一扎就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没有任何立场、没有任何资格去反对碧华的任何决定,尤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合情合理、是为了孩子和整个家庭未来着想的、积极向上的决定。他甚至连表达不情愿的底气都没有。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下,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仿佛那口唾沫带着看不见的荆棘,剌得他的喉咙生疼,连带着心口都跟着抽紧。最终,他低下头,避开了碧华那清澈而坚定的目光,用几乎听不见的、讷讷的、带着几分艰难和苦涩的声音,回答道:

“哦……好……好……打预防针是正事,是大事,不能耽误,该去。”他喘了口气,像是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下一句话,“你……你想去找活儿干……也……也好。你……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要……只要你觉得行,觉得对安安好,我……我没意见。”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近乎恳求的语气,“你……你和安安……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挣多挣少……别太累着。你……你什么时候决定走了,提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我送你们娘俩去车站。”

说完这些话,王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都萎顿了一下。他不敢再看碧华的眼睛,也不敢看旁边表情复杂、欲言又止的母亲,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院子里的那口老水井边,拿起飘在水桶里的水瓢,舀起一瓢冰凉的井水,也顾不上卫生不卫生,“咕咚咕咚”地猛灌起来,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嘴角、脖颈流下来,混合着眼角可能渗出的、温热而咸涩的液体。他知道,碧华这一走,不仅仅是为了打针和找工作,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一种寻求独立、改变和掌握自身命运的开始。而这个家,和他王强,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缓缓地、却无可挽回地推离她世界的中心。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和深深的失落感,如同迅速合拢的夜幕般,彻底笼罩了他。而此刻,他除了被动地接受,卑微地祈祷,别无选择。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孤独、无助和苍凉。院子角落里,那只大公鸡依旧在悠闲地踱步,对即将发生的改变,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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