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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巡警砸开大门,举着火把冲进来。

火光照亮了地狱般的景象:翻倒的桌椅,碎裂的杯盘,斑斑点点的血迹,以及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人群。

那盏吊灯依旧悬在半空,灯体干净,并无血迹。

受伤的人被抬走,受惊的人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鬼戏”、“滴血吊灯”和“白影”。

巡警只当是集体癔症,草草记录,不了了之。

戏院再次被封,比以往更加破败阴森。

我大病一场,浑浑噩噩数月。

病愈后,我变卖了所有家产,离开了北平。

许多年后,我隐姓埋名,在南方一个小镇定居。

我以为我已逃离了那场噩梦。

直到一个雨夜,镇上唯一的戏班子搭台唱戏,锣鼓声隐隐传来。

我鬼使神差地走近,躲在人群后。

台上,一个青衣正唱着《牡丹亭》。

唱到动情处,她水袖一甩,面向台下。

月光下,她的脸上,戴着一张素白无暇、没有五官的面具。

她似乎……正“看”着我这个方向。

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吞噬了一切。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一个时辰。戏院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粗重的喘息,以及黑暗中偶尔传来的、因为触碰而引发的短促惊叫。

直到“砰”的一声巨响,戏院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砸开!几道摇晃的火把光芒刺破了黑暗,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呼喝。

“里面的人!不许动!巡警!”

是夜巡的警察被这里的骚动惊动了。火把的光芒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戏院内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翻倒碎裂的桌椅,满地狼藉的瓜果杯盘,斑斑点点的、在火光下呈现暗红色的污迹(不知是血还是打翻的饮料),以及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人群,许多人脸上、身上都沾染着污渍,神情呆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几个胆大的巡警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也被眼前的混乱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惊得脸色发白。他们抬头看向戏院中央——

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静静地悬在半空中,距离地面一丈有余。灯体完好,晶莹的水晶灯盏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干净如新,根本没有丝毫血迹。

“灯……灯没掉下来?”一个巡警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鬼!有鬼啊!吊灯滴血!白衣服的女鬼!”一个靠近舞台的男人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指着吊灯语无伦次地哭喊。

“对!对!我们都看见了!唱戏的花脸变成白脸了!灯在晃!在下血雨!”其他人也被惊醒,七嘴八舌地尖叫起来,场面再次陷入混乱。

巡警们皱着眉头,听着这些荒诞不经的叙述,脸上写满了怀疑和不耐。他们检查了吊灯,绳索确实断了一根,但灯稳稳地挂着。地上的“血迹”经过辨认,大部分是打翻的胭脂水和果汁,混杂着一些在踩踏中受伤者留下的真实血迹,但远不到“血雨”的程度。

“胡闹!哪来的鬼!分明是你们自己吓自己,踩踏出事!”为首的巡警头子厉声呵斥,草草记录了几笔,将几个伤重者抬走医治,便以“人群聚集引发骚乱”为由结了案,驱散了惊魂未定的人群,再次将戏院大门贴上封条。

华彩大戏院,经过这一夜,彻底臭了名。比十年前筱牡丹死的时候更加令人谈之色变,真正成了无人敢靠近的鬼域。

我被人群裹挟着出了戏院,回到冷清的住处后,便一头栽倒,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病了大半年。梦中反复出现那盏摇晃的吊灯,那张空白的面具,那场冰冷的血雨,和黑暗中那声幽怨的叹息。病愈后,我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迅速苍老下去。我变卖了北平的所有产业,带着所剩不多的钱财,离开了这座给我带来无尽噩梦的古都。

许多年后,我在江南一个偏僻安静、终年多雨的小镇落了脚,隐姓埋名,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铺,日子清贫,却也总算得了片刻安宁。我试图将那段恐怖的记忆深深埋藏,假装那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

直到那个夜晚。

小镇难得请来了一个跑码头的草台戏班子,在镇口的空地上搭台唱戏。那晚月色朦胧,细雨刚歇,空气湿冷。我本已早早睡下,却被隐隐约约、穿过夜风传来的锣鼓声吵醒。那熟悉的鼓点,那咿咿呀呀的唱腔,像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攥紧了我的心脏。

鬼使神差地,我披衣起身,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镇口。戏台简陋,台下稀稀拉拉站着些看热闹的乡民。我躲在人群最后方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台上。

戏班子水平粗糙,唱的是最寻常的才子佳人戏。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台上的戏码换了。班主扯着嗓子报幕:“下一折,《游园惊梦》!”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锣鼓声响起,一个身着青色戏服、身段窈窕的旦角踩着碎步登场。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惨白地照在简陋的戏台上。

那旦角开口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嗓音算不上顶好,却也有几分韵味。

我死死地盯着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唱词一句句传来,越来越接近那个致命的转折点。

终于,唱到了“惊梦”一折。台上的“杜丽娘”情绪投入,水袖翻飞,一个优美的旋转,面向了台下的观众。

就在她转身面对台下的那一刹那——

云层恰好散开,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逆流冲上头顶!

月光下,那个旦角的脸上……

戴着一张面具!

一张素白无暇、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眉眼口鼻的……空白面具!

面具的边缘,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瓷器般的光泽。

台上的“她”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按照戏文,翘起兰花指,摆出身段。

但她的“脸”,那张空白的面具,却微微偏转了一个角度。

仿佛……正精准地、穿透了稀疏的人群,穿透了黑暗,直直地……“看”向了我藏身的这个角落!

“嗬……”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抽气,眼前一黑,向后踉跄几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

戏台上的锣鼓声、唱腔,台下乡民的叫好声,瞬间变得极其遥远、模糊。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张在月光下惨白的面具,和面具后那两道空洞的、冰冷的“视线”。

她……找到我了。

从来就没有结束。

那场戏,那声叹息,一直……都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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