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腹地的山道比林昭想象中更窄。
青骓的马蹄刚踏入谷口,前蹄就蹭上了风化的岩壁,火星子“刺啦”一声溅在护腿甲上。
他勒住缰绳,听着身后马队传来的闷响——三匹驮着重甲的战马卡在转弯处,马夫正挥着鞭梢急得直跳脚。
“主力扎营谷口。”林昭翻身下马,靴底碾过结霜的碎石,“段崇,留两百人守辎重;阿土,跟我带五百轻骑走溪谷。”他扯下鞍前的牛皮地图,炭笔在“北岭三岔口”处画了个圈——崔乾佑昨夜被李光弼劫了粮道,残部必沿这条干涸的溪谷南逃,“溪底石头少土,震波传得远。”他转头看向阿土,那汉子正蹲在溪边脱麻鞋,光脚踩进冰水里时抽了口冷气,却笑得像捡着宝贝,“震哨官的耳朵,可比马蹄灵。”
阿土的掌心刚贴上溪底的青石板,眉峰就拧成了疙瘩。
他俯下身子,半边脸几乎要贴到水面,喉结动了动:“震波……断续的,像伤马喘气。”林昭立刻摘下腰间的黄铜望远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晨雾里几缕淡灰的烟尘正往南飘,散得比寻常马队慢三倍有余,“是重甲拖行。”他用指节敲了敲镜筒,“崔乾佑的坐骑伤了,改滑竿了。”
“滑竿?”段崇凑过来,甲叶碰得叮当响,“那老匹夫伤成那样,还摆谱?”
“摆谱?”林昭把望远镜塞回牛皮套,“滑竿走溪谷,比骑马稳。”他蹲下来,用刀尖在泥地上画道,“滑竿四人抬,步频齐,震波该是规律的。可阿土说‘断续’——”他刀尖猛地戳进泥里,“说明抬滑竿的人里有伤兵,走两步要歇半息。行速至少减半。”
段崇眼睛亮了:“夜袭?”
“夜袭。”林昭点头,“等他们扎营生火,火头就是标记。”他转向老马,那驴夫正蹲在路边用草茎逗驴,听见名字才慢悠悠站起来,“老哥哥,把火油坛装驴车。”
“得嘞!”老马拍了拍驴背,那黑驴立刻打了个响鼻,“您说藏岩缝,覆湿泥当落石?”他从怀里摸出块烤胡的炊饼,掰半块喂驴,“咱这驴车走溪谷稳当,比马驮强——您瞧这驴蹄子,像穿了软底靴似的。”
林昭跟着笑了:“就冲您这驴,崔乾佑的火油得少烧半里地。”他弯腰检查马背上的火油坛,泥封的陶口裹了三层浸醋的麻纸,“记着,每坛之间隔两丈,岩缝里的苔藓别碰,留着当掩护。”
老马把最后一坛火油搬上车时,日头已经西斜。
林昭望着驴车碾过的浅痕,又蹲下来用脚抹了抹——溪底的细沙本就松,这一蹭,车辙印立刻淡得像被风刮过的云。
夜幕像块浸了水的黑布,“呼”地罩下来时,唐军已潜到断崖下。
林昭攀着野藤爬上崖顶,望远镜贴在眼上的瞬间,呼吸陡然一滞——谷底的干河滩上,七八个篝火堆像残星似的散着,守卫的叛军裹着皮袄缩成一团,刀枪就插在脚边的沙里。
“崔乾佑的帐在巨岩后。”他把望远镜递给段崇,“左右都是陡壁,前路通溪——他当背山是屏障,却不知火能顺坡滚。”
段崇看了眼,嘴角抽了抽:“这老东西选的地儿,跟咱们埋火油的岩缝正好对得上。”
“所以要布‘三更火引’。”林昭掏出火折子,在掌心画出三个点,“上段埋两坛,引他出帐;中段三坛,断他退路;下段五坛,封谷口。”他指腹蹭过岩边的野棘,“等火起,叛军往哪跑,火就往哪追。”
话音未落,阿土突然冲过来,掌心还沾着湿沙:“地下有动静!”他蹲在崖边,双手按地,喉结滚动着,“不是掘灶,是挖坑——埋东西。”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扯下腰间的短刀,在沙地上划了道:“火油桶。”段崇的甲叶“当啷”一声撞在岩上:“他要烧谷口?逼咱们退进伏兵圈?”
“他重伤未愈,火油能有多少?”林昭用刀尖挑起块碎石,“咱们不等他烧,要让他烧不起来。”他转向火油队的小旗手,“改埋‘反引线’——细竹管穿湿泥,连到敌油桶下方,灌辣椒硫磺液。”他捏碎手里的碎石,“等他点火,热传进竹管,先炸他的桶。”
三更梆子刚响,谷底就腾起一团火光。
叛军的引沟里,火舌卷着黑油“呼呼”往谷口窜,可刚窜出十丈,“轰”的一声炸响——崔乾佑埋的油桶先爆了!
烈焰裹着碎木片倒卷回去,瞬间引燃了主帐前的干柴堆。
“冲!”林昭抽出横刀,刀鞘在崖壁上磕出火星,“段崇带断云队扑主帐,老马驱礌石断退路!”
喊杀声像炸雷似的劈开夜幕。
林昭看着段崇的玄甲队如黑潮般涌进敌营,又转头看向老马——那驴夫正挥着鞭子,驴车后面的礌石顺着斜坡“咕噜噜”滚下去,叛军的退路立刻被砸出个大缺口。
天快亮时,晨雾里飘起了血腥味。
林昭踩着焦黑的帐布往主帐走,靴底粘了层半融的蜡油。
段崇提着带血的长枪过来,枪尖挑着件黑袍:“主帅袍,里子绣了金线蝠纹——崔乾佑的。”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人没在帐里,被窝还是温的。”
阿土突然“扑通”一声跪在焦土上,双手按地,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他的喉结动了又动,突然抬起头,手指往东北方戳:“震波——单人,拖刀。”他扒开焦土,露出几点暗红,“血滴入土,还没全干。”
林昭蹲下来,用刀尖挑起一点血泥。
血里混着铁锈味,是刀伤。
他望着东北方的山影,那里正是通往河北的捷径。
“传令郭子仪部,封锁漳水渡口。”他把血泥抹在牛皮地图上,“再派信鸽飞长安——崔乾佑重伤独行,生擒在即。”
风突然大了,卷起灰烬里的血尘,往东北方飘去。
林昭望着那团暗红的雾,青骓在身后打了个响鼻。
他摸了摸怀里的青瓷罐,苏晚的寒伤膏还带着体温。
三日后的漳水南岸,阿土会蹲在河滩上,光脚踩着湿沙。
那时他掌心贴着的,会是崔乾佑带血的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