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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卷户籍册,仿佛不是纸张,而是用朔方十万军民的血肉与筋骨铸成的丰碑,沉重得让整个紫宸殿的梁柱都为之呻吟——木梁在压力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如同远古巨兽低沉的喘息;金砖地面映着烛火,泛出冷铁般的青光,每一道接缝都像刻进了历史的裂痕。

陈七单膝跪地,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砸在金殿的地砖上,激起回响:“朔方十万户,籍册在此!三年来,林帅治下,丁口滋长一成,逃户归者三千!边关百姓不拜神佛,只认将军府!他们说,望将军,如大旱之望云霓!”他话音落下时,喉间滚烫,额角汗珠滑落,顺着鬓角滴在冰冷的金砖上,瞬间蒸腾为一丝白气,混入殿中檀香与龙涎交织的浓烈气息里。

话音未落,河东录事参军陆文远已踏前一步,手中粮账“啪”地一声展开,枯燥的数字此刻却带着火焰般的热度:竹简边缘被手心汗水微微浸润,翻动时发出沙哑的摩擦声,宛如枯叶在风中颤抖。

“河东仓禀账目在此!林帅督建坎儿井,改良车,垦荒田,三年可积谷百万石,足够三镇大军五年之用!我河东,不需朝廷一粒米,便可为国养兵!”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击铁砧,余音撞上殿顶蟠龙藻井,嗡嗡作响,连檐角铜铃也轻轻震颤。

最后的陇右都尉铁生,更是直接,他猛地扯开上身甲胄,露出古铜色的脊背。

那背上,新旧伤疤层层叠叠,如同一幅狰狞的地图,刀劈箭创,纵横交错,竟无一寸完肤。

指尖抚过那些凸起的疤痕,能感受到皮肉之下骨骼的起伏与扭曲,像是大地干涸龟裂的河床。

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照亮了浮尘飞舞的空气,也将那片伤痕照得通红发亮,仿佛仍在渗血、仍在燃烧。

他没有捧任何文书,他的身体,就是最决绝的奏章。

“陛下!”铁生声如闷雷,“我陇右两万将士,皆是百战余生之人!我们不怕死,只怕死得窝囊!我们宁愿随林帅马革裹尸,血战沙场,也不愿回到庸吏治下,眼睁睁看着家人饿毙于野!”他说话时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搅动空气,一股混合着铁锈味与汗水咸腥的气息弥漫开来,令近旁官员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三道声音,三份血书,化作三柄利刃,直插大殿之上所有人的心脏。

心跳声在寂静中放大,有人掌心出汗,握紧象牙笏板;有人指甲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痛楚。

“够了。”

林昭终于开口。

他缓步上前,亲手将三人一一扶起,动作沉稳,不带一丝烟火气。

指尖触碰到陈七肩甲时,传来金属微凉的质感;扶起铁生时,掌心掠过他背部尚未愈合的旧伤,粗糙如砂纸。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不是在对三人说,而是在对这满朝文武,对这龙椅上的天子说:“你们不是来求我,是来替边关十万将士,百万生民,讨一条活路。”

一言既出,群臣动容。

不少老臣已是眼眶泛红,悄然垂首,泪水滑落打湿胸前补服,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袖中帕巾窸窣作响,有人低声抽泣,却被强行压抑成喉间的哽咽。

唯有宰相元载,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袖中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嘎嘎作响,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鲜血悄然渗出,染红了雪白绢布。

“陛下!万万不可!”元载强压着心头的滔天怒火,猛然转向代宗,声音尖锐刺耳,“昔日安史之乱,殷鉴不远!正是因为节度使拥兵自重,尾大不掉,才酿成八年国殇!如今若将三镇兵马、钱粮、民政尽授于一人之手,这与当年范阳的安禄山,又有何异?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必将重蹈覆辙!”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拟就的《议和疏》,双手高举,如同甩出一柄毒刃:“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与吐蕃议和!割陇右灵、盐、会三州,以换十年太平!忍一时之辱,方能保全社稷根基!林昭有守土之功,可加封侯爵,赏万金,唯独兵权,绝不可再授!”

“割地求和?”代宗的神色明显动摇了,元载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他喃喃自语,“十年太平……”指尖轻颤,抚过龙椅扶手上雕刻的夔龙纹路,那冰冷的玉石仿佛吸走了他最后一丝勇气。

就在他几乎要开口应允的瞬间,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殿上的僵局。

“陛下,老奴有物呈上。”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内侍监大太监高德,竟颤巍巍地越班而出,他双手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那匣子沉甸甸的,雕工古朴,锁扣处还残留着一丝焦痕,似曾经历火劫。

“此物,乃林将军出征前,亲手存于内侍省。他言,若有一日,他身死沙场,便将此匣焚毁。若他凯旋归来,却遭人构陷,为朝堂所不容,便请老奴……将此匣呈于御前。”

代宗心中一凛,沉声道:“打开。”

匣盖开启,没有金银珠宝,没有丹书铁券。

只有三样东西:一角被烈火熏烤过的残破绢布,一张笔触刚劲的仕女图,以及一本薄薄的册子。

高德将那绢布高高举起,字迹虽已模糊,但那用血写就的八个大字,依旧带着焚心蚀骨的悲壮:“守土者死,护民者生!”——墨迹斑驳,血痕蜿蜒,指尖轻触,竟仍能感到微微凹陷,仿佛那血还未干透。

“睢阳血书!”有老臣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是回到了那个城破人亡的夜晚。

接着,高德又展开那幅画。

画中,一位温婉女子身怀六甲,一手抚着高耸的腹部,一手却执笔于灯下疾书。

烛光映在她脸上,柔和而坚定;窗外寒风拍打窗棂,纸页微微翻动。

她眉宇间虽有痛楚,眼神却清亮如星辰。

画旁,有一行林昭亲笔所题的小字,笔锋锐利如刀:“吾妻苏晚,剖腹取子,血流不止,犹着《产难十三方》以救世人。我林昭若贪恋权位,行不义之事,有何颜面,于九泉之下,再对孤灯?”墨迹浓重,最后一划甚至撕裂了宣纸,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如同心碎的印记。

最后,是那本册子,正是《产难十三方》的抄本。

纸页泛黄,边角磨损,显然常被翻阅。

代宗颤抖着手接过那残破的血书,又死死盯着画上那行字,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

他想起了十年前那场惨烈的睢阳之战,想起了林昭的亡妻苏晚,那个以身殉道、名动天下的奇女子。

他堂堂天子,坐拥四海,竟要靠一个臣子的亡妻遗物,来坚定自己信任忠良的决心!

“忠臣负剑,竟至如此……”代宗掩面长叹,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悲怆,“朕若疑之,天地不容!”

元载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面如死灰。

他看着林昭,看着那血书,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对人说,又仿佛在对自己说:“非我不忠……非我不忠啊……乃是时不容我辈清醒!我只是……我只是想保住这千疮百孔的残唐啊!”他猛然抬头,眼中竟有泪光闪烁,嘶吼着,状若疯狂。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到元载粗重的喘息,还有远处宫檐铜铃被风吹动的叮当轻响。

此时,林昭却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再次上前,于丹墀之下,单膝跪地。

这一跪,非为受相,而是请钺。

“臣,不求相位,不求封侯。”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臣只求三样东西:一令可行,一兵可用,一地可耕。若陛下与朝廷仍不信臣,臣愿即刻交还兵符,解甲归田,此生再不踏足长安半步!”

话音刚落,他“呛啷”一声,解下腰间陪伴自己征战十年的佩刀,双手奉上,置于台阶之前。

那把刀,名为“镇北”,刀身上遍布着与敌刃交锋留下的缺口,触手冰凉而粗粝;刀柄的缠绳早已被鲜血与汗水浸染成深褐色,指腹摩挲其上,能感受到纤维中渗入的盐粒与凝固的血痂。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的猛虎,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决心。

代宗霍然起身,竟不顾帝王仪态,快步走下龙椅。

他没有让内侍代劳,而是亲自弯腰,拾起了那把沉重的“镇北”刀。

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心脏,但他没有迟疑。

他没有将刀还给林昭,反而走上前,将刀柄重重地按在林昭的肩膀上。

“卿,非孤臣,乃国之柱石也!”

皇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转过身,面向群臣,朗声敕令:

“传朕旨意!授林昭开府仪同三司衔,兼领朔方、河东、陇右三镇节度使,赐节钺,总管三镇军政要务,许便宜行事!”

圣旨宣毕,山呼万岁之声还未响起,林昭却并未叩头谢恩。

他只是缓缓起身,接过佩刀,重新挂回腰间。

皮革刀鞘发出熟悉的“咔嗒”一声,仿佛回应着主人的归来。

而后,他对着身后的小伍,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小伍会意,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只通体漆黑的火鸽,指尖轻弹,一枚刻有“北”字的铜符落入信管。

他点燃引线,火光一闪,黑羽如箭离弦,直冲云霄。

火鸽升空刹那,一阵冷风穿廊而过,吹得殿角铜铃叮当作响。

兵部侍郎猛然回头,望向宫门方向——那里,似乎有低沉的号角余音,自风中传来……

呜——呜——

号角声苍凉、雄浑,仿佛从遥远的边关传来,带着铁与血的味道,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

紧接着,朱雀大街的方向,传来了雷鸣般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汇成一片肃杀的铁潮。

三万羽林军,京师最精锐的禁军,不知何时,已然出营。

他们自宫门丹凤门起,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列阵至城南的林府,队列整肃,长达十里!

没有圣旨,没有将令,他们却自发而来。

在无数长安百姓惊骇的注视下,三万将士,动作整齐划一,尽皆卸下头盔,摘去红缨,单膝跪地。

“恭迎节帅!”

三万人的齐声怒吼,震得整座长安城嗡嗡作响,连紫宸殿上的琉璃瓦都簌簌发抖,碎屑簌簌落下,在风中打着旋儿。

城楼之上,史官崔砚早已伏案多时。

三年来,他记录过无数朝会,却从未见过如此一幕。

望着这十里长街的铁甲洪流,望着那跪地叩首的三万精兵,手中的笔杆不住颤抖。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在竹简上奋笔疾书:

“是日,紫宸诏裂。非碎于殿,碎于人心。”

那只黑色的火鸽,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天际,它的影子掠过长空,掠过跪地的军阵,掠过惶恐的百官,最后投入林府深处,宛如一道墨痕,劈开了长安晦暗的天穹。

几乎同时,林府后院马厩中,十余骑黑衣骑士悄然牵马而出,披风遮面,直奔西门。

风,自长街尽头吹来,卷起尘土,扑在人们脸上,带着沙砾的粗粝感与远方战场的气息。

节钺尚在工部铸造,新的风暴,却已然开始酝酿。

林昭立于殿前,面沉如水,目光望向遥远的西北,无人知晓,他心中所想,究竟是社稷安危,还是另一盘更为宏大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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