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之中,烛火爆裂的轻响成了唯一的声息。
那名传令兵冲破黑暗,带着一身寒气与血腥味跪倒在地,声音因恐惧与急奔而嘶哑变形:“都督!魏州急报!屯田寨……没了!”
林昭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魏州屯田寨,战耕制推行的样板,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希望之地。
当林昭策马赶到时,黎明前的微光刚刚刺破天际,却照不透笼罩在魏州上空的浓重黑烟。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木料、烤炙的血肉与谷物混合在一起的诡异气味,令人作呕。
昔日热火朝天的屯田寨,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如同巨兽啃噬过的骨骸。
三百条性命,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他踏过满地碎裂的陶片和烧成炭棍的犁具,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谷仓是火势最烈的地方,粮垛早已被烧塌,一具具焦黑的人形尸骸叠压其上,姿态扭曲,仿佛仍在无声地控诉着临死前的绝望。
突然,林昭的脚步顿住了。
在一面被熏得漆黑的墙垣上,赫然有四个用鲜血写就的大字,笔锋凌厉,杀气透壁而出——
兄债弟偿!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那熟悉的斜锋笔意,每一撇每一捺都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决绝,这世上,除了那个人,再无第二人能写出!
李虎!
林昭的心脏剧烈收缩,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猛地扭头,视线如鹰隼般扫过地面。
就在一具烧焦的尸身旁,半截被烈火烧灼过的铁刃顽强地从灰烬中探出头来。
他快步上前,俯身拾起,用袖口用力擦拭掉上面的灰烬。
残刃上,一道熟悉的裂纹清晰可见,正是李虎视若性命、临终前托付给他的“断脊刀”!
“嗡”的一声,林昭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劈头盖脸地向他扑来,呛得他剧烈咳嗽。
恍惚间,眼前的焦土废墟与记忆中睢阳城的血色残阳重叠。
那一日,城破在即,李虎浑身是血,手持断脊刀独守南门,身后是瑟瑟发抖的妇孺。
他冲着自己嘶声怒吼:“林昭!替我……替我看看那太平盛世!”
话音未落,他便将火把扔进了身后的粮草堆,与蜂拥而至的敌军同归于尽。
那场大火,烧断了睢阳的过往,也烧断了林昭的魂。
“林昭!”
一声焦急的呼喊将他从回忆的深渊中拉回。
苏晚不顾众人劝阻,策马疾驰而来。
她脸色苍白,腹部已微微隆起,腹中胎气未稳,此刻却执意翻身下马,踉跄着冲进废墟。
“你来做什么!这里危险!”林昭怒吼道,声音里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关切与后怕。
苏晚没有理他,径直走到一具妇人的尸体旁蹲下。
她小心翼翼地翻检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片刻后,她从妇人烧焦的怀中,取出半块被身体护住、尚未燃尽的干粮布包。
那布包的针脚,苏晚再熟悉不过。
她颤抖着举起布包,声音带着哭腔:“这是……这是我缝的。当年在睢阳,你分给李虎的最后一口米,就用这个包着。”
林昭死死地盯着那半块布包,双目瞬间赤红如血,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灰飞烟灭。
是李麟。
只有李麟,才知道这块布包的来历。
只有李麟,能模仿出李虎的笔迹。
只有李麟,能拿到断脊刀的残片。
他,终究还是叛了!
当夜,林昭密召崔砚,将一份尘封的兵册摊在桌上。
那是李虎旧部的名录。
崔砚的手指在名录上飞快划过,一个个名字被圈出。
结果令人心寒:近一个月内,共有七名李虎麾下的老兵以各种理由悄然离营,无一例外,都曾受过李虎的救命之恩。
“还有一事,”崔砚压低声音,“塘报司查到,事发前夜,曾有一名叫阿豆的小兵潜入过百户寨,似乎想见您,但被卫兵拦下。他没能闯进去,只在哨塔下的石缝里,留下了一样东西。”
崔砚递上一枚磨得光滑的铜牌,上面用刀尖潦草地刻着四个字:井底有信。
林昭捏紧铜牌,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他没有片刻迟疑,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奔赴棠邑旧址。
那里是他们最初的营寨,如今已荒废多年。
荒草萋萋,寨墙倾颓,唯有一口枯井,在月光下幽幽地张着黑口。
林昭没有犹豫,当即命亲卫掘井。
铁锹与干土的碰撞声在死寂的荒寨中回响。
当掘进三丈有余时,井壁一侧忽然传来空洞的闷响。
一名亲卫惊呼一声,只见一块松动的井砖被从内推开,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身影从暗洞中爬了出来。
他浑身颤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陶罐,见到林昭,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将军……我哥阿灰守了十年……临死前让我等您……说这是李将军……李将军死前埋下的……”
林昭接过陶罐,双手竟有些不稳。
打开蜡封,里面只有一封用血写就的书信,纸张早已泛黄,字迹因失血而潦草,却依旧清晰可辨:
“吾弟林昭,见信如面。此生憾未见太平,然吾志不灭。愿后世天下人,有田可耕,有粥可喝,不受冻馁之苦。若昭行此道,即吾志得续,虽死无憾。”
“噗通”一声,林昭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捧着血书,泪如雨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终于明白了。
李麟不是要反对新政,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战耕制。
他只是偏执地认为,自己将那些沾满袍泽鲜血的田地,分给了仇人的后代,这是对兄长遗志最恶毒的羞辱!
所以,他要用一场更惨烈的血,来洗净那些所谓的“污秽”,用三百条无辜的性命,替他的兄长“正名”!
何其荒唐!何其悲哀!
次日,李麟的檄文传遍三州,言辞激烈如火:“林昭窃兄遗志,以血田分仇雠之后!此非太平,乃是国贼之举!三日之内,若不停耕,我将以火还火,以骨填田!”
檄文一出,边寨震动,刚刚分到田地的流民惶恐不安,收拾起简陋的行囊,竟有逃散之势。
陈元礼满面杀气地请命:“都督,李麟已成气候,其部众皆是百战老兵,不可不除!末将愿领兵,将其剿灭于棠邑!”
“不。”林昭缓缓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若杀李麟,便是亲手将李虎的魂,踩进泥里。”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骇的决定。
他要孤身入敌营。
他没带一兵一卒,只带了三样东西:当年包裹李虎断臂的那块裹尸布、苏晚找出的那半块干粮布包,以及那封血书原件。
临行前,苏晚强撑着病体,死死拽住他的缰绳,泪眼婆娑:“你若死了,我和安儿怎么办?”
林昭俯身,轻轻抚摸着她的手,目光温柔而决绝:“若我不去,这天下,便再也无人相信‘守土’二字了。”
夜半,冷月如霜。
林昭单人独骑,抵达了灯火通明的棠邑旧寨。
寨门紧闭,墙上人影绰绰,杀机四伏。
他勒住马,立于月光之下,从怀中缓缓取出那块包裹过李虎断臂的残布,与那封血书,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寨墙朗声高喊:
“李麟!你兄长死前曾对我说——‘若能活到春天,真想喝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这一声,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穿透了喧嚣的夜风,清晰地传入寨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话音未落,寨墙之上,火把骤然燃起一片,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李麟手持那把修复过的断脊刀,豁然现身,一双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目眦欲裂地瞪着林昭。
林昭毫不退缩,迎着他噬人的目光,又从怀中取出一块柔软的布片,缓缓展开。
那是一块襁褓布,上面用针线绣着一个稚嫩的“安”字。
“这是你未曾谋面的侄儿,出生时用的布。你兄长若在,他也会像我一样,亲手抱抱他。”
火光摇曳,映着林昭坦然无畏的脸。
寨墙上,李麟握刀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那原本高举的刀锋,竟无声地垂落了三分。
远处的山丘上,崔砚立于风中,就着微弱的星光,在随身携带的竹简上提笔记下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是夜,一人一骑,携旧誓叩关,非为战,而为赎。”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旧日的灰烬,在林昭与李麟之间盘旋飞舞,如同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又仿佛是无数不肯散去的亡魂,在低声耳语。
吱呀——
沉重的寨门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地、一寸寸地向内打开,露出一条通往无边黑暗的通道。
两排手持火把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分开,让出道路。
这条路,径直通向寨子中央那座空旷的堂屋,那里没有一丝光亮,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的黑沉沉的巨口。
林昭沉默地收起三样信物,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没有丝毫犹豫,独自一人,一骑,缓缓踏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